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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這句話說得多好。這句看似平淡的話裡有多麼自由的內容。小馬的蹄子縱情了,他和嫂子一起爬上了一道山岡。在山岡的最高處,開闊的金牧場呈現在了他們的眼前。金牧場其實是一塊巨大的盆地,一些地方碧綠,一些地方金黃。陽光把雲朵的陰影投放在了草場上,陰影在緩緩地移動。這一來金牧場運動起來了,兀自形成了一種旋轉。這旋轉是圍繞著一匹棕紅色的母馬——也就是嫂子——而運行的。嫂子卻不知情,她撩起了她的兩隻前蹄,長嘶一聲,然後,打了一連串的吐嚕。在她打吐嚕的時候,她的尾巴飛揚起來,在殘陽的夕照中,千絲萬縷,紛紛揚揚,飄飄灑灑,形成了一道又一道棕紅色的線條。這線條是透明的,散發出灼灼的華光,像沒有溫度的火焰,在不可思議地燃燒。小馬把他的鼻子靠上去了,嫂子就用她的火焰拂拭小馬的面孔。

  小馬聞到了火焰醉人的氣味。嫂子後來就轉過身來,她背對著金牧場,把她的脖子架在了小馬的背脊上。嫂子的脖子奇特了,她脖子下面的那一塊皮膚溫熱而又柔滑,鬆軟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小馬就不動,用心地體會這種驚人的感受。最終,他讓開了,反過來把自己的脖子架在嫂子的背脊上。嫂子的身上全是汗,她的肌肉還在不規則地顫動。一陣風過來了,嫂子的身體和小馬的身體挨在了一起,他們擁有了共同的體溫,他們還擁有了共同的呼吸。他們各自用自己的一隻眼睛凝視對方。嫂子一點都不知道,她亮晶晶的瞳孔裡頭全是金牧場的影子,還有小馬的頭部。小馬的頭部在嫂子的瞳孔裡頭是彎曲的,它的弧度等同于嫂子瞳孔表面的弧度。

  嫂子的眼睛眨巴了一下。在她眨巴眼睛的過程中,她所有的睫毛都參與到這個美妙的進程中來了。先是聚集在一起,然後,「啪」的一下,打開了。這個「啪」的一聲讓小馬震撼,他的脖子蹭了一下嫂子。作為回報,或者說,作為責備,或者說,作為親呢,嫂子也用她的脖子蹭了小馬一回。小馬願意自己的半張臉永遠沐浴在嫂子的鼻息裡。到死。到永遠。

  一個牧人這時候卻走了過來,大步流星。他的肩膀上扛著一副馬鞍。牧人幾乎沒有看小馬,直接來到嫂子的面前,他把他的馬鞍放到嫂子的身上去了。小馬大聲說:「放開,別碰她!」牧人卻拍了拍嫂子的脖子,對嫂子說:「籲——」

  牧人跨上嫂子的背脊,對嫂子說:「駕——」

  牧人就走了。是騎著嫂子走的,也可以說,是嫂子把他帶走的。牧人的背影在天與地的中間一路顛簸。小馬急了,撒開四隻蹄子就追。然而,只追了幾步,小馬就發現自己不對勁了。小馬回過頭去,吃驚地發現自己的身體散落得一地,全是螺絲與齒輪,還有時針、分針與秒針。小馬原來不是馬,而是一台年久失修的鬧鐘。因為狂奔,小馬自己把自己跑散了。他聽到了嫂子的四隻馬蹄在大地上發出的撞擊聲,哢嚓,哢嚓,哢嚓,哢嚓。

  「王大夫,孔大夫,小馬,上鐘了!」小馬閉著眼睛,還在那裡天馬行空,大廳裡突然就響起了高唯的一聲叫喊。

  小馬醒來了。不是從沉默中醒來的,而是從沉默中的沉默中醒來了。小馬站起身。嫂子也站起身。站起身的嫂子打了一個很長的哈欠,同時伸了一個很充分的懶腰。嫂子說:「哎,又要上鐘了。困哪。」

  客人是三個。偏偏就輪到了王大夫、嫂子,還有小馬。小馬不情願。然而,小馬沒有選擇。作為一個打工仔,永遠也沒有理由和自己的生意彆扭。

  三位客人顯然是朋友。他們選擇了一個三人間。小馬在裡側,嫂子居中央,王大夫在門口,三個人就這樣又擠在一間屋子裡了。這樣的組合不只是小馬彆扭,其實,王大夫和小孔也彆扭。因為彆扭,三個人都沒有說話。這是中午。從氣息上說,中午的時光和午夜的時光並沒有任何的區別。它安寧,靜謐,適合於睡眠。也就是三四分鐘,三個客人前前後後睡著了。比較下來,王大夫的客人最為酣暢,他已經打起了嘹亮的呼嚕。

  那邊的呼嚕剛剛打起來,小馬的客人也當仁不讓,跟上了。他們的呼嚕有意思了,前後剛剛差了半個節拍。此起,彼伏,此伏,彼起。到底是朋友,打呼嚕都講究呼應,卻分出了兩個聲部,像二重唱了。原本是四四拍的,因為他們的呼應,換成了進行曲的節奏。聽上去是那種沒有來頭的倉促。好像睡眠是一件很繁忙的事情。有趣了。小孔笑著說:「這下可好了,我一個指揮,你們兩個唱,可好了。」

  小孔的這句話其實也就是隨口一說,沒有任何特定的含義。可是,說話永遠都是有場合的。有些話就是這樣,到了特別的場合,它就必然有特別的意義。不可以琢磨。一琢磨意義就大了,越琢磨就越覺得意義非凡。

  「我一個指揮,你們兩個唱」,什麼意思呢?王大夫在想。小馬也在想。王大夫心不在焉了,小馬也心不在焉了。

  除了客人的呼嚕,推拿室裡就再也沒有動靜了。可推拿室裡的靜默並沒有保持太久,王大夫和小孔終於說話了。是王大夫把話頭挑起來的。他們談論的是最近的伙食,主要是菜。小孔的意思很明確,最近的飯菜越來越不像話。這句話王大夫倒是沒有接,他可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過多,萬一傳到金大姐的耳朵裡,總歸是不好。金大姐是推拿中心的廚師,她那張嘴也是不饒人的。王大夫就把話岔開了,開始回憶深圳。王大夫說,還是深圳的飯菜口味好。小孔同意。他們一起回顧了深圳的海鮮,還有湯。

  因為客人在午睡,王大夫和小孔說話的聲音就顯得很輕細。有一句沒一句的。也沒有任何感情上的色彩。很家常的,仿佛老夫和老妻,在臥室裡,在廚房裡。就好像身邊沒有小馬這個人似的。但小馬畢竟在,一字一句都聽在耳朵裡。在小馬的這一頭,王大夫和嫂子的談話已經超出了閒聊的範疇,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調情了。小馬沒有去過深圳,就是去過,他也不好插嘴的。小馬能做的事情只有一個,在沉默中沉默。內心的活動卻一點一點地加劇了。羡慕有一些,酸楚有一些,更多的卻還是嫉妒。

  不過嫂子到底是嫂子,每過一些時候總要和小馬說上一兩句,屬￿沒話找話的性質。這讓小馬平靜了許多。再怎麼說,嫂子的心裡頭還是有小馬的。小馬羡慕,酸楚,嫉妒,但多多少少也還有一些溫暖。

  不管怎麼樣,這一個小時是平靜的,對三個人來說卻又有點漫長。三個人都希望能夠早一點過去。還好,小馬手下的客人第一個醒來了,一醒來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口氣把另外的兩個客人都弄醒了。這一來推拿室裡的氣氛恢復了正常,再也不是老夫老妻的廚房和臥室了。客人們睡眼惺忪地探討了這個午覺的體會,他們一致認為,這個中午好。這個中午來做推拿,是一個偉大、光榮和正確的抉擇。

  高唯這個時候進來了,站在王大夫的身邊耳語了一句,王大夫的一個貴賓來了,正在四號房等他。床已經鋪好了。王大夫說了一聲「知道了」,給客人拽了拽大腿,說了兩句客氣話,告別了。客人們則開始在地板上找鞋子。利用這個空隙,小孔已經把深圳的手機摸出來了。她打算留下來,在客人離開之後和父親通一次話。小馬已經聽出了嫂子的磨蹭。她沒有要走的意思。小孔一點也不知道,時間正在哢嚓,小馬的心臟也在哢嚓。

  客人終於走了,小馬走到門口,聽了聽過廊,沒有任何動靜了。小馬拉上門,輕聲喊了一聲「嫂子」。小孔側過臉,知道小馬有話想對她說,便把手機放回到口袋,向前跨一步,來到了小馬的跟前。小馬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卻聞到了嫂子的頭髮。嫂子的頭髮就在他的鼻尖底下,安靜,卻蓬勃。小馬低下頭,不要命地做了一個很深很深的深呼吸。

  「嫂子。」

  這一個深呼吸是那樣的心曠神怡。它的效果遠遠超越了鼻孔的能力。「嫂子。」小馬一把摟住小孔,他把嫂子箍在了懷裡,他的鼻尖在嫂子的頭頂上四處遊動。

  小孔早已是驚慌失措。她想喊,卻沒敢。小孔掙扎了幾下,小聲地卻是無比嚴厲地說:「放開!要不我喊你大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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