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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徐泰來是蘇北人,第一次出門打工去的是上海。金嫣是哪裡人呢?大連人。他們一個在天南,一個在地北,根本就不認識。嚴格地說,風水再怎麼轉,他們兩個也轉不到一起去。

  泰來在上海打工的日子過得並不順心。他這樣的人並不適合出門討生活。原因很簡單,泰來的能力差,一點也不自信,甚至還有那麼一點封閉。就說說話。這年頭出來混的盲人誰還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呢?良好的教育有一個最基本的標誌,那就是能說普通話。泰來所受的教育和別人沒有質的區別,但是,一開口,差距出來了,一口濃重的蘇北口音。泰來也不是完全說不來普通話,硬要說,可以的。可是,泰來一想到普通話就不由自主地聳肩膀,脖子上還要起雞皮疙瘩。泰來乾脆也就不說了。有口音其實並不要緊,誰還能沒有一點口音呢?可是,自卑的人就是這樣,對口音極度地敏感,反過來對自己苛刻了。

  為什麼要苛刻呢?因為他的口音好玩,有趣。徐泰來的蘇北口音有一個特點,「h」和「f」是不分的。也不是不分,是正好弄反了。「h」讀成了「f」,而「f」偏偏讀成了「h」。這一來「回鍋肉很肥」就成了「肥鍋肉很回」,「分配」就只能是「婚配」。好玩了吧。好玩了就有人學他的舌。就連前臺小姐有時候也拿他開心:「小徐,我給你『婚配』一下,上鐘了,九號床。」

  被人學了舌,泰來很生氣。口音不是別的,是身份。泰來最怕的還不是他的盲人身份,大家都是盲人,徐泰來不擔心。徐泰來真正在意的是他鄉下人的身份。鄉下人身份可以說是他的不治之症,你再怎麼自強不息,你再想扼住命運的咽喉,鄉下人就是鄉下人,口音在這兒呢。別人一學,等於是指著他的鼻子了:個鄉巴佬。

  氣歸氣,對前臺,徐泰來得罪不起。但是,這並不等於什麼人他都得罪不起。對同伴,也就是說,對盲人,他的報復心顯露出來了,他敢。他下得了手。他為此動了拳頭。他動拳頭並不是因為他英武,還是因為他懦弱。因為懦弱,他就必須忍,忍無可忍,他還是忍。終於有一天,忍不住了,出手了。他自己一點都不知道他是怎樣地小題大做,完全是蠻不講理了。可是,話又得說回來,老實人除了蠻不講理,又能做什麼?

  這一打事情果然就解決了,再也沒有一個人學他了。徐泰來揚眉吐氣。從後來的結果來看,徐泰來的揚眉吐氣似乎早了一點,幾乎所有的人都一起冷落他了。說冷落還是輕的,泰來差不多就被大夥兒晾在一邊,不再答理他。泰來當然很自尊,裝得很不在意。不理拉倒,我還懶得搭理你們呢。泰來弄出一副極度傲岸的樣子,乾脆就把自己封閉起來了。但是,再怎麼裝,對自己他裝不起來。有一點泰來是很清楚的,如果說傲岸必須由自己的肩膀來扛,鬱悶同樣必須由自己的肩膀來擔當。徐泰來就這樣把鬱悶扛在肩膀上,一天一天鬱悶下去了。鬱悶不是別的,它有利息。利滾利,利加利,徐泰來的鬱悶就這樣越積越深。

  鬱悶當中徐泰來特地注意了一個人,小梅。一個來自陝西的鄉下姑娘。徐泰來關注小梅也不是小梅有什麼獨到的地方。不是。是小梅一直在大大方方地說她的陝西方言。她說得自如極了,坦蕩極了,一點想說普通話的意思都沒有。泰來很快就聽出來了,陝西話好聽,平聲特別地多,看似平淡無奇的,卻總能在一句話的某一個地方誇張那麼一下,到了最後一個字,又平了,還拖得長長的,悠揚起來了,像唱。要說口音,陝西方言比蘇北方言的口音重多了,小梅卻毫不在意,簡直就是渾然不覺。她就是那樣開口說話的。聽長了,你甚至會覺得,普通話有問題,每個人都應當像小梅那樣說一口濃重的陝西話才對。比較下來,蘇北方言簡直就不是東西,尤其在韻母的部分,沒頭沒腦地採用了大量的入聲和去聲,短短的,粗粗的,是有去無回的嘎,還有強。泰來自慚形穢了,他怎麼就攤上蘇北方言了呢,要是陝西話,鄉下人就鄉下人吧,他認了。

  意外的事情偏偏就發生了。這一天的晚上泰來和小梅一起來到了盥洗間,小梅正在汰洗一雙襪子,兩個人站在水池子的邊上,小梅突然說話了,問了泰來一個很要命的問題,你為什麼總也不說話嘛?泰來的眼皮子眨巴了兩三下,沒有搭理她。小梅以為徐泰來沒有聽見,又問了一遍。泰來回話了,口吻卻不怎麼好。

  「你什麼意思?」

  「偶沫(沒)有意思,偶就是想聽見你說話嘛。」

  「你想聽什麼?」

  「偶啥也不想聽。偶就想聽見你說說話嘛。」

  「什麼意思?」

  「浩(好)聽嘛。」

  「你說什麼?」

  「你的家鄉話實在是浩(好)聽。」

  這句話有點嚇唬人了。徐泰來花了好大的工夫才把小梅的這句話弄明白。這真是隔鍋飯香了。方言讓徐泰來自卑,是他的軟肋。可他的軟肋到了小梅的那一頭居然成了他的硬點子。泰來不信。可由不得泰來不信,小梅的口氣在那裡,充滿了實誠,當然,還有羡慕和讚美。

  泰來在小梅面前的自信就這樣建立起來了。說話了。說話的自信是一個十分鬼魅的東西,有時候,你在誰的面前說話自信,你的內心就會醞釀出自信以外的東西,使自信變得綿軟,擁有纏繞的能力。兩個人就這樣熱乎起來了,各自說著各自的家鄉話,越說話越多,越說話越深,好上了。

  泰來與小梅的戀愛一共只存活了不到十個月。那是九月裡的一個星期天,小梅的父親突然給上海打來了一個電話,他「請求」小梅立即回家,嫁人。父親把所有的一切都挑明瞭,男方是一個智障。小梅的父親不是一個蠻橫的人,他把話都說得明明白白的,他「不敢」欺騙自己的女兒,他也「不敢」強迫自己的女兒,只是和小梅「商量」。是「請求」。父親甚至把內裡的交易都告訴了小梅,一句話,「事成之後」,小梅的一家都有「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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