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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小孔正在上鐘,也是魂不守舍,也已經失魂落魄。王大夫的那一聲「想你」是很突然的,小孔聽在耳朵裡,百感交集了。這裡頭既有欣慰的成分,也有「得救」的成分。小孔好好地松了一口氣。她是不可能主動向王大夫認輸的,可私下裡也有點怕——他們的戀愛不會就這麼到頭了吧?畢竟是冷戰的第三天了。太漫長、太漫長了。小孔實在是太疲憊了,就想趴到王大夫的懷裡去,好好地哭一回。還有什麼比戀人認輸了更幸福的呢?

  可小孔畢竟在上班,兩隻手都在客人的身上,手機是壓在耳朵邊上的。再說了,上鐘就是上鐘,不是談情說愛的時候。身邊還有客人和同事呢。小孔不能太放肆了,她選擇了客客氣氣的語氣,仿佛在打發遠方的朋友。小孔說:「知道了。我在上鐘,回頭再說吧。」掛了。心裡頭甜蜜蜜。

  王大夫捏著自己的手機。他聽到了掛機的聲音。心口早已經涼了半截。他聽出來了,小孔的口氣是在打發他了。這樣的口氣要是還聽不出來,他王大夫就真是個二百五了。王大夫傻了好大一會兒,記起來了,自己還在廁所呢。該出去了。是該出去了。就拉門。該死的門卻怎麼也拉不開。王大夫的懊惱已到了極點,用蠻了,只能使勁地拉。拉了半天,想起來了,門已經被自己插上了。

  小孔一下鐘就來到了休息區,火急火燎。王大夫卻又上鐘了。小孔多聰明的一個人,她剛才聽到衛生間的動靜了,是水滴的聲音。既然王大夫能躲在衛生間裡打電話,她為什麼不能?小孔來到衛生間,微笑著掏出手機,把玩了半天,然後,用兩個大拇指一五一十地往鍵盤上撳號碼。手機通了。小孔原封不動地把王大夫獻給她的兩個字回獻給了她心愛的男人。還多出了兩個字,是「我也」。小孔說:「我也想你。」這個「我也」是多麼的好,它暗含了起承轉合的關係,暗含了戀人之間的全部隱秘。時間隔得再久也不要緊,一下子就全部銜接起來了。戀愛是多麼的好啊。

  王大夫說「想你」已經是半個小時以前的事了,中間夾雜了太多的內心活動。很劇烈的,說到底是很悲情的。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了。但是,突然,小孔說話了,是「我也想你」。王大夫就要哭。但王大夫怎麼能哭?他的身邊有客人、有同事呢。王大夫客客氣氣地說:「知道了。一樣的。回頭再說吧。」王大夫恨死了這樣的口吻。但恨歸恨,王大夫到底還是知道了,生活的根本是由誤解構成的,許多事情不是自己親身經歷那麼一下,也許就沒法理解。這是一個教訓,下一次要懂得設身處地。

  小孔和王大夫終於在休息室裡見面了。休息室裡都是人,他們當然不會做出出格的舉動。王大夫來到小孔的身邊,小孔這一回沒有躲,他們就坐在一張廢棄的推拿床上,肩並著肩。也沒有說話。但是,這種不說話和先前的不說話不一樣了。是起死回生的柔軟。值得兩個人好好地珍藏一輩子。王大夫終於把他的手放到小孔的大腿上去了。小孔接過來,抓住了。這一下真的是好了。王大夫的每一個手指都在對小孔的指縫說「我愛你」,小孔的每一個手指也在對王大夫的指縫說「我也愛你」。小孔側過臉,好像這一次才算是真的戀愛了一樣。

  王大夫和小孔靜悄悄的,十個指頭越摳越緊,還摩挲。他們到底做過愛,這一撫摸就撫摸出內容來了,都是動人的細節種種。他們多麼想好好地做一次愛啊,只有做了才能讓對方知道,自己是多麼地愛對方。可是,到哪裡做去呢?不可能的。只能忍。不只是忍,也在用手指頭勸對方,忍忍吧。忍忍。這是怎樣的勸說?它無聲,卻加倍地激動人心。勸過來勸過去,兩個人都已經激情四溢了。可激情四溢又怎麼樣,只能接著忍。「忍」不是一種心底的活動,而是個力氣活。它太耗人了。忍到後來,小孔徹底沒了力氣了,身子一軟,靠在了王大夫的肩膀上。嘴巴也張開了。王大夫聞到了小孔嘴巴裡的氣息,燙得叫人心碎。王大夫微微地喘著氣,一心盼望著自己能夠早一點做老闆。要做老闆哪,趕緊的。打工仔的日子實在不是人過的日子。

  小孔沒有想到吵架能吵出這樣的效果來,知足了。但吵架終究是吵架,太傷人了。還是不要吵架的好。小孔仔細回顧了一下,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情況,說到底還是自己舉止不妥當,說到底,自己也有值得檢點的地方。無論如何,當著自己男朋友的面,和別人那樣調笑總是有失分寸的。小孔暗自告訴自己,「男生宿舍」她是不會再去了。事到如今,小孔都是無心的,但真的讓王大夫誤解了,畢竟不是一件好事情。

  小孔不再到男生宿舍去,剩下來的選擇就只有一種,王大夫只能到小孔的「女生宿舍」來。但是,王大夫很快就察覺出來了,串門和串門是不一樣的。王大夫是那種偏於穩重的人,女生們一般是不會和他開玩笑的。當著眾人的面,小孔和王大夫也不便說悄悄話,這一來王大夫的串門就有些寡味,和小孔的串門不可同日而語了。也就是坐坐吧。像一個儀式。是枯坐。擺設一樣的。

  王大夫這才認真地留意起小孔來了。小孔一直憂心忡忡的。王大夫看不見小孔的臉,但小孔說話的腔調在這兒,她再也不是以往的那副樣子了。其實,不只是現在,從第二次打工開始,小孔就悶悶不樂了,王大夫沒有往心裡去罷了。小孔在深圳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嗓門亮,說話快,一開口就顧前不顧後,偶爾還有粗口。這一來小孔就快樂了。小孔一直給人以快樂和通透的印象。小孔現在的不開心王大夫是可以理解的,說一千,道一萬,還是王大夫沒有讓人家當上老闆娘。往根子上說,小孔是被王大夫「騙」到南京來的。他沒有騙她。可在事實上,他騙了。王大夫的心情就這麼沉重起來了。

  心情沉重的王大夫就回到自己的宿舍。躺在上鋪上聽收音機。盲人都喜歡收音機,聽聽綜藝,聽聽體育,好歹也是個樂子。王大夫喜歡綜藝,也喜歡體育。可王大夫現在哪裡還有那樣的心思,他所關注的只有股市。因為心裡頭有一本特別的賬,王大夫又不想讓人家知道,他就特地配了一副耳機。耳機塞在耳朵眼裡,聽過來聽過去,股市還是一具屍體,冰冷的,一點呼吸的跡象都沒有。

  收音機裡不只有股市,還有南京的房地產行情。說起南京的房地產行情,王大夫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四個字:禍不單行。股市瘋過了,把王大夫套進去了,還沒有來得及悲傷,南京的房地產卻又瘋了。他王大夫怎麼盡遇上瘋子的呢。南京的房地產還不是一般的瘋子,是個武瘋子,是一條瘋狗,狗鏈子都拴不住,直往人的鼻尖和腦門子上撲。現在看起來,他王大夫回到南京實在是自投羅網了。房地產的價格決定了門面房的價格,在現有的條件下,即使王大夫在股市上解了套,再想開店,難了。當初要是不入市,退一萬步,就算王大夫不開店,兩室一廳的房子肯定買好了。現在倒好,股市先瘋,房地產再瘋,他的那點錢越來越不是錢了。有一點王大夫是相信了,「自食其力」的人註定了要窮一輩子。無論你辛辛苦苦掙回來多少,即使你累得吐血,一覺醒來,你時刻都有一貧如洗的危險。對未來,王大夫有了「死無葬身之地」的憂慮。

  小孔哪一天才能當上老闆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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