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上海往事 | 上頁 下頁
三十六


  小金寶坐在窗前。她的胳膊支在窗臺上,看不見臉。她的背影黑咕隆咚,看不出任何動靜。

  臺上的男女轉了一圈,這一回分開時兩個人卻換了位置。女角在橋的另一端把目光從胳膊肘的底下送過來,又唱開了:女:哥哥你在山腳。

  男:妹妹你在山腰。

  女:哥哥帶阿妹哪裡去呀?

  男:採茶山上蝴蝶飄。

  女:蝶花花遍山飛,妹妹是哪一隻嬌?

  男:哥哥我挑花了眼再也找不到。

  女:哥哥你回回頭,哎——

  男:妹妹你棲在哥哥的頭髮梢。女角這一回動了大怒。她追到男角的背後,鼓起兩隻拳頭用鼓的快節奏砸向了男角的後背。男角被打得轉了兩圈,張開雙臂燕子那樣斜著飛了過去。女角跟起腳,亮一亮相,隨著男人風一樣隨了過去。

  水上一片叫好,樓下的阿牛也興致勃勃地喝了兩聲大彩。

  我走到小金寶的側面,她沒有看戲。她在找。我不知道她要找什麼,但我看得出她在一隻船一隻船地用心找,找什麼船,或者說,找什麼人。但她顯然什麼也沒有找到。水邊的歡笑和她沒有關係。她靜然肅坐,我感覺到她的身上散發出夏日裡特別的凜然寒氣。她青黑著臉,對我說:「你下去。」

  樓下亮著一盞紅蠟燭。這盞紅蠟燭與河裡的一片紅光相互對應,但顯得有點孤寂,南?大開,而北門緊鎖著,阿貴和阿牛守著一張小幾子,幾子上放著兩隻酒碗和一碗豬頭肉,他們伸長了脖子,張著嘴,一臉眉開眼笑。

  小金寶一下樓就嚇了我們一大跳。她非常意外、非常突然地重新換上了那件低胸紅裙,順著破樓梯一步三搖。小金寶下樓時那支紅蠟燭的紅光隨她的走動極不踏實地晃了兩晃。光從小金寶的下巴向上照過去,她的臉看上去有點怪,都不像小金寶了。小金寶的左腿踩下最後一級樓梯。她一腳踩地一腳留在樓梯上。小金寶扶著木質扶手,站在梯口一臉死灰。小金寶充滿死氣的臉上掛著笑,走到阿貴和阿牛面前,說:「兩個光棍喝酒有什麼意思?拿酒來!」

  阿貴和阿牛相互打量了一眼,阿貴忙立起身,討好地用上衣下襟擦乾淨一隻海碗,倒下大半碗黃酒。小金寶端起酒,不問好歹就一大口。她歪著嘴咂巴了幾下,沒開口。

  我望著小金寶。我想我的表情一下子回到了逍遙城。

  阿牛弓著腰笑著從方凳子上推過豬頭肉。小金寶沖聲沖氣地說:「拿開,什麼髒東西!」小金寶端著大碗說:「我就喝酒。」

  小金寶順勢坐到阿牛大腿上,大聲說:「我們來錘剪子包,誰輸了,唱——他們唱的什麼破玩意!」

  阿牛的身子即刻僵硬了,他的大腿和上身直成了一張太師椅。阿貴借著酒,膽子也大了,咧開大嘴巴伸出了巴掌,他的聲音和小金寶的尖叫和在了一起:「錘——剪子——包,錘——剪子——包,錘——剪子——包!」

  小金寶的剪子終於把阿貴的包給剪了。

  小金寶開心地說:「喝,出一個!」

  阿貴輸得很開心,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大口,臉上有些難色,說:「我不會唱戲。」

  「隨你怎麼唱,」小金寶說,「讓我高興就行。」

  「我就會學狗叫。」

  「叫!」

  「汪——」

  阿貴看了看河面上的船隻與人頭,伸長了脖子,憋足了勁,一連叫了十幾聲。

  「是公狗,」小金寶指著阿貴的額頭說,「我都聞出來了,肯定是公狗。」

  阿牛快活得不行了,附和說:「是公狗。」

  阿貴的狗學得真是太像了,滿河的人沒有人料到是一條假狗。他們沒有看這邊,依然在等待社戲臺上的下一齣戲。

  小金寶挪到阿貴的大腿上,對阿牛說:「我們來,誰輸了誰喝酒。」

  一番「錘剪子包」後,小金寶痛痛快快又贏了阿牛。阿牛沒有爭辯,很自願地捧起碗,一口氣悶下去小半碗。

  小金寶笑著說:「你真乖,怎麼能讓你一個人喝,我和你一起喝。」小金寶雙手端著碗大口大口地往下灌,她喝的樣子極醜極惡,酒從嘴角兩邊不住地往下漏。「出一個,」小金寶說,「該你出一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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