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上海往事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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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來小金寶的那件低胸紅裙。小金寶接過裙子,從桌子上拿起菜刀比劃了好半天。我盼望著小金寶能早點下刀,把她的紅裙變成彩帶飄揚在小鎮屋簷下。但小金寶停住了。小金寶放下刀,把她的低胸紅裙摟在了胸間。 阿貴和阿牛相互望瞭望,沒吭聲。他們的臉色說話了,這個我看得出來。他們在說:晦氣! 阿貴沒話找話地自語說:「好好歇著吧,今晚上還有社戲呢。」 壽星常坐的那座橋邊擠滿了人。花圈、彩紙十二生肖從老壽星的家門口排出來,拐了彎一直排到了小石橋上。吹鼓手腰纏紅帶吹的盡是喜慶曲子。聽上去有用不完的柴米油醬鹽醋茶。橋頭下面設了一隻一人來高的彩紙神龕,供了上好的紙質水蜜桃。地上佈滿鞭炮紙屑,橋兩邊是兩炷大香,寶塔形,小鎮的半空飄滿了紫色煙霧。人們捧著碗,擁到神龕旁邊的大鐵鍋旁撈壽麵,象徵性地撈上長長的五六根,吉吉祥祥放到自己的碗裡去。 幾個不相識的男人戴著草帽夾著大碗在麵條鍋前排隊。他們神情木然,與周圍的氛圍極不相干。他們用鐵鍋裡的大竹筷一叉就是一大碗,爾後悶不吭聲往河邊去,走進剛剛靠岸的烏篷船。河裡的烏篷船要比平日多出了許多。下麵條的大嫂扯了嗓子伸長頸項大聲喊:「三子,再去抬麵條來!」 老壽星的屍體陳在一塊木門板上。?擠在人群中,趕上了這個喜氣的喪禮。老壽星的屍體和他活著時差別極大,看起來只有一把長。我聞著滿街的香煙,弄不明白老壽星一家一家告別,到底是為了什麼。死真是一件怪事。可以讓人驚恐,也可以叫人安詳。這樣的死亡是死的垘本,每個人只可遇,不可求。 不知誰突然叫了一聲:「紅蜻蜓,你們看紅蜻蜓。」我抬起頭,果然看見半空的香霧中飄來一片紅色的蜻蜓,它們從屋後的小山坡上飛下來,一定是前幾天連綿的雨天才弄出這麼多紅蜻蜓的。紅蜻蜓越來越多,一會兒工夫小巷的上空密密匝匝紅了一片。人們說,老壽星顯靈了,人們說,老壽星真是好福氣,菩薩派來這麼多的紅蜻蜓為老壽星接風了。人們仰起頭,享受著老壽星給小鎮帶來的最終吉祥。 小金寶一直沒有下樓。小金寶坐在閣樓的北窗口,顯得孤楚而又淒涼。東面飄來的喜氣和紅蜻蜓與她無關。她不敢出門,她不敢面對別人對她的厭惡模樣。香煙順著石街向西延伸,霧一樣幸福懶散。 樓下自西向東走來兩個小夥子。他們抬著一隻大竹筐,竹筐裡放了一摞又一摞生麵條。他們抬著麵條一路留下他們的抱怨。 「那幫戴草帽的是什麼人?還真的想長生不老?一碗又一碗,都下了多少鍋了!」 「誰知道呢?整天躲在小船裡頭,像做賊。」 「他們想幹什麼?」 「不知道,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人。」 小金寶坐在窗前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不祥的感覺夾在喜慶氛圍裡紛飛。她望著窗外夏日黃昏,紅蜻蜓們半透明的翅翼在小鎮上落英一樣隨風飄散,連同烏篷船、石拱橋、石碼頭和舊牆垛一起,以倒影的姿態靜臥在水底,為他鄉人的緬懷提供溫馨親情與愁緒。 小金寶不敢下樓還有一個更要緊的原因,她不敢見桂香,不敢見金山。她望著對面小樓頂上的山頂,猜不出槐根的小墳墓在哪一顆星的底下。死亡靠她這麼近,死亡使她習慣於追憶與內疚,但死亡沒有能夠提醒她,又一個重大事件正悄悄等著她。 我也沒能知道聚集在老壽星門前吃壽麵的陌生人是誰。當初我要是有今天這樣的世故眼就好了。他們還能是誰?他們不是上海來的人又能是誰?可我還蒙在鼓裡。後來聽人說,宋約翰其實早就知道小金寶的下落了,但宋約翰為「做」不「做」掉小金寶一直在猶猶豫豫。他弄不清楚小金寶到底會不會對老爺把那些事「說出去」。能不做當然最好。但宋約翰對小金寶實在沒有把握。這個女人實實在在是一把麵團,只要有一隻手捏住她,她的樣子就隨那只手。他弄清了小金寶的下落,藏在暗處,時刻決定「做」或者「不做」。當然,有一點宋約翰沒有料到,老爺真正要等的還不是他姓宋的,老爺要的是姓宋的和他的十八羅漢。老爺設下了一個迷魂陣,等著拔草除根。如果出面的只是姓宋的光杆一個,老爺寧可放一碼,再接著布另一個迷魂陣。 兩邊的人都靜臥在小鎮,或明或暗。他們睜大了眼睛,隨紅蜻蜓的翅膀在半空閃爍。 小金寶在社戲那個晚上的大爆發成了小鎮人多年以後的回憶內容。我們都沒有猜到她會在那樣的時刻採取那樣的方式。是老壽星的喜喪給人們帶來了這場社戲,整個喪葬的高潮是那台社戲,其實這不是唱社戲的季節,但這樣百年不遇的喜喪,季節不季節也就顧不上了。那天的人真多,四鄉八鄰擠滿了小鎮的那條小河,小河裡點滿了紅蠟燭,這是社戲之夜裡另一場繽紛絢麗的紅蜻蜓。小河兩岸所有的木格窗都打開了,人們忘記了死亡的可怕一面。人們忘記了這個世上傷心的桂香和恍惚的小金寶,人們說著閒話,嗑著瓜籽,在社戲的戲臺下排開了水鄉的小鎮之夜。 社戲在石拱橋上開演時一輪滿月剛剛升起。那座石拱橋離小金寶的小閣樓不遠。作為百年不遇的喜喪高潮戲,社戲選擇的曲目充滿了鄉村歡愉。夜是晴朗的星夜,小河邊張燈結綵,與烏篷船上的歡歌笑語融成一片。烏篷船塞滿了小河,遠處的河面漂滿河燈,是紅蠟燭河燈。這串河燈將伴隨老壽星,一直走向天國。 一對紅男綠女從橋的兩端走了上來,他們手持兩塊紅色方布,圍著橋中央張開胳膊先轉了兩轉,水面響起了一片呼哨。文場武場都吃得很飽,手裡的傢伙也就格外有力氣。武場敲了一氣,男女散開了,女角的一條腿蹺到屁股後頭,男角則邁開大弓步。女角的眼睛朝男角那邊斜過去,惹事了:女:哥哥你坐船尾, 男:妹妹你坐船頭。 女:哥哥帶阿妹做什麼呀? 男:哥哥帶你去采藕。 女:藕段段像什麼? 男:是妹妹的胳膊妹妹的手。女角一跺腳,把小方布捏在手裡,生氣了。她把手放在腹部,隨著她的跺腳鑼鼓笛琴戛然而止。女角在橋中用越劇的方式生大氣。男角彎下腰,討好地把頭從女角的腰肢間伸過來,女角給了他一巴掌,兩人又好了,鑼鼓又響起來,一片歡天喜地,兩個人高興得轉來轉去。 台下松了一口氣,大家都替那個男角高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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