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上海往事 | 上頁 下頁
三十三


  一切全部進入了正常格局。我說那個下午令我難以忘懷,有一半是沖著這個說的。另一半就不是了。就在這樣的下午虎頭幫的人悄悄來到斷橋鎮了。那個人長了一張刀把臉,我在唐府裡頭見過一面。他來到小鎮上是一個不祥的徵兆。這只能說明一件事:大上海毛茸茸的手指頭從遙遠的上海又一次伸到我們的身邊了。

  我看見刀把臉完全是一次意外,要是我不去和稀泥,要是我不到小河裡去洗澡,要是我不紮那個猛子,這些事我就永遠不會知道了。但我就是和稀泥了,下河洗澡了,紮了一個猛子了。

  我是自己搶著去和稀泥的。那個鐵匠為桂香從後山背下了土塊。這是一個不祥的徵兆。那些專門堆墳墓的土塊是埋死人的,怎麼能修房子?我把土塊在石板街上圍成一個圓,光著腳丫站在土圓圈中間。槐根拎來水,一桶又一桶澆到我的腳上去,我硬是用腳把土塊踩成了稀泥。我踩得極開心,小金寶那雙眼睛使我把動作誇張了。

  我和完稀泥幸福地紮進了河水,紮了一個猛子。我知道有人在看我。樓頂地上全是說話的聲音,他們大聲說笑,鐵釘也敲得節奏鏗鏘,每個人都很快活。修房子其實和砌新房一樣,容易讓人喜氣洋洋的。

  我的那個猛子一直紮到河對面。我回頭的時候十分自然她和小金寶對視了。小金寶的情緒很好,這個我已經看出了。

  很普通的一條烏篷船平平常常地駛了過來,攔在了我與小金寶中間。船挨著我,好像想靠在南岸。烏篷船的開口正對著我的頭,伸出了一根細竹竿。竹竿在我的頭頂輕敲了兩下,我抬起頭。我一抬頭就差一點嚇沉到水下去。一張刀把臉正對我詭秘地笑,是我在唐府裡曾見過的一張刀把臉。他戴著草帽,帽檐壓得很低,如果我在岸上是絕對不會看見他的臉的。我和他的對視使我的腦袋轟然響起一聲巨響,刀把臉倒很沉著,他並不驚慌,沖著我只是微笑,好像有什麼重大的事情要在今天徹底結束似的。我望著他,北岸金山家樓頂上的說笑立即聽不見了。我愣在水裡,感到小河下面長滿了手。再回過神來的時候烏篷船就已經駛過去了。我的腦袋傻浮在那兒,聽見水下自己的心跳,我的嘴裡不住地吹氣,眼睛裡早沒了小金寶,但小金寶依然望著我。她一點也不知道眼前的水裡發生了什麼。這一刻小金寶置身於故事之外。閣樓頂有人大聲喊,嫂子,放爆竹!我聽到這話才還過了神來。

  我上岸時到處飄著南瓜香。每個人都捧了一碗。南瓜瓤一片金黃,冒著乳白色熱氣。它們在白瓷碗裡有一種豐衣足食的吉祥模樣。隨後石街上就「咚——噠」,又一聲「咚——噠」。我走到石街時桂香正拿了一根紫色香往小金寶的手裡塞。是讓她放鞭炮。小金寶的膽小樣子引來了一陣笑。但小金寶終於點上了,點上之後抱了頭就躥到了我的身邊。這一聲極響,小金寶努力著歡呼雀躍。小金寶跳了兩跳一直沒能發現我臉上的死樣子。小金寶從桂香的手裡接過南瓜,嘗了一口臉上就佈滿了好吃的模樣。桂香看在眼裡,高興地說:「等手邊的事料理完了,叫槐根划船到他婆婆家再拿幾個來,也不是什麼值錢的好東西。」

  都以為桂香是一句順嘴人情話。沒料到天黑了之後桂香真的讓槐根到婆婆家拿南瓜去了。槐根走的時候甚至沒有說一句話。他回來的時候夜色已經不早了。人們乘完了涼,各自上小樓睡覺去了。小鎮的夜又一次安靜了下來,星星在河底眨巴。沒有風,也沒有浪。金山家裡傳出了小男娃的幾聲嗚咽,隨後又息了。水面如鏡,發出平滑的黑色水光。槐根劃著烏篷船悄然行駛在河面。河岸石縫裡傳出了蛐蛐與紡織娘的叫聲,這樣的聲音仿佛從水底發出來的,帶著一串氣泡,聽上去又清涼又乾淨,但脫不了不祥的陰森。

  烏篷船頭壘了堆南瓜。槐根的小船慢慢靠近了石碼頭,他的瘦削身軀在黑夜裡極不真切。他走到了船頭,拴好繩,然後上了岸準備叫起我們,他的南瓜拿來了。

  槐根是在上岸之後聽到水底的動靜的。他以為是一條魚,一條不小的魚。他弓下了腰。水裡突然伸出了一樣東西。是一雙手。但槐根在那雙手捂上自己的嘴巴後才弄清是一雙手。他的身子即刻軟掉了。他沒有來得及呼叫,水裡齊整整站上來兩條黑人影。鐵船樁無聲地插進了他的肚子。四隻手當即把他摁到了水下。他的大腿剮在了船幫上,南瓜掉進了水中,發出一連串水聲,但隨後就安靜了。南瓜一個又一個漂浮上來。槐根也漂浮上來。這時候他已經是一具屍體了。

  小金寶聽到桂香失常的尖叫是在淩晨。她叫著槐根的名字。小金寶睜開眼窗外剛剛見亮。?沖下樓時阿貴已開了南門。小金寶第一眼就看見了水面漂浮的南瓜。這些南瓜和槐根聯繫在一起,當然也就和小金寶聯繫在一起。桂香的半個身子站在水裡,她家的石碼頭有一隻打翻的淘米簍。她一定是在淘米時看見了那具屍體,隨後認出了那個屍體。金山沖進了水裡。他的一條殘腳在水裡醜陋無力地掙動。

  小金寶在驚亂中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的恐懼是女人對屍體的恐懼。她沒有想到別的。但她馬上發現了槐根腹部的鐵船樁,她看到了槐根之死的另一個側面。雙份恐懼襲上了心頭。她捂嘴的那雙手放下來了,身子就倚到了木櫃上。死亡這個巨靈之手從上海伸過來了,大拇指已碰到了她的鼻尖。她一回頭看見了我。我的表情和昨晚一樣半死不活,但沒有任何變化,對死亡沒有半點震驚。只有我知道小鎮上發生了什麼事,我的半死不活在淩晨時分顯出一種可怕的平靜,似乎一切都順理成章。我的平靜殺氣騰騰,卻又找不出根由。小金寶撲上來,雙手扳緊了我的肩,瘋狂地搖撼。但只晃了兩下,小金寶自己就坍塌了下去。我沒有扶她,依舊坐在門外。我平靜鎮定,殺氣騰騰的平靜鎮定,河面飄起了一層薄霧,像鬼的八十八隻指頭軟綿綿地抓過來又抓過去。

  對岸堵了很多人。死亡氣息席捲小鎮大地。

  小金寶醒來天已大亮。陽光普照,晴空萬里。她躺在紅木床上。小金寶醒來之後伸著手四處亂摸。我從床下掏出錫殼煙壺。小金寶接過煙,她的雙手無助地抖動,一連劃斷了六根洋火杆。我拿過洋火,劃著了,洋火燒得很穩定。「誰到這裡來了?」小金寶一把拉住我大聲尖叫,「是哪個狗雜種跟到這裡來了?——你說,你全知道,你告訴我!」

  我沒有表情。我沒有什麼可以告訴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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