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上海往事 | 上頁 下頁
三十二


  「你也想到上海,是不是?」

  槐根的神情被我問得又清麗又哀怨,都不像他了。槐根望著遠處說:「誰不想上大上海。我只是命不好,又不呆!」槐根望著駛向大上海的夜行船,臉上升起了傷心的太陽,放射出天堂光輝。我知道那顆太陽是槐根假想中的大上海,懸掛在槐根假想的高空,豔陽普照,光芒萬丈。夏雨斷斷續續,一次又一次在水鄉小鎮濃塗豔抹。小鎮的清晰度時高時低,一次又一次讓雨霧遮住,遠處的飛簷恍然若現,風姿綽約。槳棹在小河水面乃乃翩然飄動,卻看不見人。

  小金寶沒有起床。她的雙眼在雨天的沉默裡變得又大又深,目光斷了根,收不緊了,如秋季裡的喪幡在涼風中柔軟搖曳。桂香來看過兩次,說了一屋子的溫存話,但小金寶不為所動。我好幾次甚至都以為她死了。我要用很長時間才能等到小金寶的一次眨眼。她眨眼也極慢,閉下去,過了很久又再睜開來。

  天是在第三天下午突然開晴的。一開晴就是一顆好太陽,但紅得有些走樣,含了太多的水分。整個小鎮也就帶上了一層淺淺的水紅色,閣樓的西牆都讓這樣的陽光弄得更舊了,越發增添了獨有的風情。

  桂香對小金寶的狀況似乎著急了。她又一次問我,張嘴了沒有?我坐在石門檻上,對著石板路上的水紅色反光走神。我搖搖頭,桂香說:「快勸她吃,再不吃小命就保不住了!」我傻著一張臉,帶領桂香往樓上去,我們意外地發現小金寶已坐起了身子。她面色如蠟,亂髮如麻,一雙眼睜開兩隻黑洞,伴隨著眼皮的一關一閉,寒風颼颼。桂香坐到小金寶身邊,從頭上取下梳子給小金寶料理。小金寶極虛弱地搶過梳子,說:「我自己來。」小金寶剛梳了一把,梳齒上就帶下來一把頭髮。小金寶用兩隻指頭捏住頭髮,把頭髮從梳齒上取下來,仔細看一眼,掀開馬桶蓋丟了進去。小金寶抬起頭,用秋風一樣的眼風吹在我的臉上,小金寶低聲對我說:「臭蛋,給我燒水,我要洗澡。」她說話的聲音又冷又幹,完全是上海時的調子。她一點都記不得那天夜裡的事了。我愣在一邊,希望她能想起來。小金寶冷冷地瞟了我一眼,說:「還不快去?」我走下樓,傷心了。女人都靠不住。她們身上好聞的氣味來得快,去得更快。

  我下樓時槐根正守候在門口。他的瘸腿阿爸金山伸長了脖子朝這邊打量。由於職業的緣故,我總覺得他的目光裡有一股子棺材的氣味。槐根低聲問:「吃飯了?」我點了點頭,我注意到金山出了一口氣。他真是的,自己的事煩不過來,偏偏還要煩小金寶的神。他一點也沒有料到小金寶的身後帶來的倒黴氣味已經飄到自家的屋簷口了。金山整天做鬼的生意,靠死亡來養活自家,金山怎麼也想不到真正的鬼與真正的死亡被小金寶從大上海引來了,離他們家只有一炷香那麼遠了。

  我燒完水提著淘米簍買回了幾隻雞蛋。是桂香叫我去買的。桂香說:「女人再虛,有兩個雞蛋就補上了。」我聽不懂她的話,但聽她的話總是不會錯的。我提著淘米簍回到家時門板全拼上了。小金寶一準是在洗澡。阿貴和阿牛在門口相對而坐,但他們的腦袋是側著的,眯著眼正對門縫偷看什麼。我從他們掛著的下巴立即就知道發生了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弄的,一股極其巨大的怒火竟沖到腦門上來了。我走上臺階,立即聽到了屋裡的液體流動聲。我從淘米簍裡抓起一隻雞蛋,對準阿貴的頭就砸了下去。阿牛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一轉臉看見了阿貴滿臉的蛋清蛋黃,正想笑,我抄起另一隻蛋對著他的腦門又砸下去一個。

  持續兩天的夏雨使小鎮的空氣和石板路變得異樣乾淨。閣樓的上空飛滿紅蜻蜓。它們半透明的橙紅色翅膀是水鄉小鎮的一個獨立季節。它們的飛行軌跡曲折多變,行蹤不定。這樣的複雜蹤跡紛亂了小鎮的藍色上空。許多小孩聚集在石拱橋,他們歡呼雀躍,這樣的場面渲染了小河裡的烏篷船,它們往來穿梭,倒影裡充盈了濕潤自在的生活常規,岸上船裡一問一答,家長里短偶雜著打情罵俏與七葷八素。說不出的天上人間。

  小金寶坐在南門前,軟塌塌地倚著門框,她的頭髮被桂香梳弄得很滑溜,完全是馬臉女傭才有的手藝。梳頭作為一種重要的儀式,在這種儀式過後小金寶遠不如上海那樣光彩照人。小金寶依在門旁,身上有一種金山的眼裡才有的古怪成分。她看上去極虛弱,與眼前的世界似乎隔著一層冰。斜對面傳來打鐵的聲音,聽上去有點陰涼。

  桂香抱著她的小兒走到河邊,在石碼頭給小男孩洗澡。桂香的腰彎了幾下,似乎有些不方便,金山光著背脊從屋子裡挪出殘腿,笑著說:「讓我來。」河對岸碼頭上的女人大聲說:「桂香,你怎麼了,怎麼身子都沒金山利索了?」金山的巴掌在小孩的身上搓來搓去,只是笑。這時候河裡駛過來幾條小舢板,舢板上的一個老頭笑著說:「金山,桂香怎麼又有了?」河對岸馬上有人接過話,大聲說:「別看金山腳不行,別的還真管用。」兩岸一陣笑,大夥全把目光集到這邊來。金山的手上馬上亂了,小男孩在巴掌裡頭也越發不聽話了,一會工夫就大叫起來。金山拉下臉,說:「不許哭!」孩子卻不怕他,哭得更嘹亮。桂香從屋裡躥出來,一臉的羞,掄起巴掌在金山的光背上就是一下,這一下極生脆,在小河的波面上傳得很遠,金山的胳膊不知所措地比劃了一通,直到看見桂香的眼睛狠戳了他一把,才又傻笑著挪開去。對岸說:「是打在背脊上舒服還是摳在背脊上舒服?」對岸又是一陣放肆大笑。金山撐不住,一個人進屋子去了。桂香給兒子洗完頭時對對岸笑著說:「這麼大的人,一點用都沒有!」對岸說:「你把他的背脊再弄疼一點,保管他有用!」大夥又笑,桂香也笑起來,哄著小孩故意把話題岔開了。

  小金寶望著別人說笑,坐在那裡兩隻眼睛又散光了。我看見薄薄的一層淚汪在她的眼裡。她看了一會,就把臉掉了過來,想離開,又沒處去,就悶著頭一個人玩手上的戒指。小金寶就這樣打發這段傷心時光。

  接下來的另一個午後我是終生難忘的,在那個午後金山家正轟轟烈烈地修補他們家的漏屋。三天的大雨使金山家遭了水災,我看得見屋裡漏下來的雨水從他們家沿著碼頭流入小河。金山家修房子招來了四方鄰居,這話應該這樣說,桂香家修房子招來了四方鄰居。街坊前後都曉得桂香要修破房子了,男男女女來了一大堆。他們來幫忙時不分大小一律叫桂香「嫂子」,我記得桂香答應別人也是那麼平平常常地「唉」一聲,好像不分長幼,桂香她一律是別人的嫂子,天底下的男女都是她家槐根的小叔或小姑。桂香腆著她的肚子進進出出,有點像戲臺上的判官。

  我記得小金寶望著忙碌的人們有氣無力地對阿貴和阿牛說:「怎麼都是死人,就不能去幫著接接拿拿。」阿貴和阿牛相看了一眼,老大的不願意。小金寶站起身,說:「總不至於怕我再跑了吧?」小金寶半玩笑半命令地說:「就算我請你們,可以了吧?」阿貴和阿牛相互看了一眼,嘟囔著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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