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上海往事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我替小金寶買好藍底子白花粗布,走到裁縫店的門前。我站在街心並沒有留意注視我的人們。我望瞭望手裡的布顯得有點猶豫,只站了一會兒我回頭離開了。我決定讓壽衣店的桂香為小金寶做一身喪衣。這是一個重大的決定,我站到了壽衣店門口,桂香正拿著一隻大篾刀破茅竹。桂香在茅竹的端頭對稱地砍下裂口,然後把篾刀插進縫隙,提起來,用力砸上了石門檻。茅竹斷節和開裂的聲音痛快淋漓又喪心病狂。滿街頓時炸開了喪竹的一串脆響。

  我站在一邊,頓時就把她手裡的竹子與花圈聯想在一起。我走到她的面前,把布料送過去,桂香用衣袖擦汗時開始打量面前的陌生男孩。她在身上擦完手習慣性地接過了布料。「——是誰?」桂香問,我側過臉望一眼小金寶的小閣樓。桂香忙說:「我就來。」

  我帶領桂香上樓時小金寶正在床上吸煙,她的酒碗放在馬桶蓋上。屋子裡全是煙靄。小金寶反反復複地練習吹火技術。她學得不錯,火撚已吹得極好了,煙吸得也流暢,呼嚕呼嚕的,像老人得了哮喘。

  桂香一上樓立即看見一個活人,臉上為難了,但她的表情讓小金寶忽視了。桂香站住腳,說:「我裁的可不是這種衣裳,我專門裁……」小金寶沒聽懂她的意思,只是看著她的肚子,小金寶打斷她的話,說:「我知道你不會裁這樣的衣裳,隨你怎麼弄,把東西蓋上就行了。」桂香看了一眼我,我卻望著地板,一臉事不關己的樣。小金寶下了床,桂香只得走上來,給小金寶量尺寸。桂香給小金寶量身體時從脖子上取下的卻是一根細麻繩,這個至關要緊的細節讓小金寶忽略了,她正吸著水煙,望著我自鳴得意。

  不遠處傳來了鐵匠鋪的錘打聲,金屬的悠揚尾音昭示了水鄉小鎮的日常幽靜。午後的陽光照在石板上,一半是陰影一半是陽光。桂香坐在南門水邊為小金寶縫衣,針線在藍色粗布上飛速穿梭。她的手指精巧靈動,針線充滿了女性彈力。

  槐根在這個午後坐在石門檻上紮紙馬,他的紙馬用竹篾做成了筋骨,槐根的手藝不錯。他紮的紙馬有點模樣,白色,是在陰世裡馳騁的那種樣子,鬼裡鬼氣的。小金寶中午喝足了酒,又吸了好久的水煙,正在床上安安穩穩地午眠。我一直陪阿牛坐在北門的門口,無聊孤寂而又無精打采。槐根在紮紙馬的過程中不時地瞅我幾眼,對我很不放心的模樣。我移到他的面前,等待機會和他說話。

  「你是誰呀?」槐根終於這樣說。

  「我是臭蛋。」

  「你怎麼叫這個名字?」

  「我可是唐臭蛋!」

  「不還是臭蛋?」

  「這可不一樣。在上海,就算你是只老鼠,只要姓了唐,貓見了你也要喊聲叔。」

  「你是大上海的人?」

  我點點頭。我把大上海弄得又平靜又體面。

  「上海人都吃什麼?」

  「要看什麼人。有錢人每天都吃二斤豆腐,吃完了就上床。」

  「大上海的樓高不高?」

  「高,可在我們老爺眼裡,它們都是孫子——下雨了的時候上半截是潮的,下半截是幹的。」

  「是怎麼弄那麼高的?」

  「有錢就行了,有了錢大樓自己一天兩天長高了。」

  「那麼多錢,哪裡來?」

  「你喜歡錢,錢就喜歡你,只要你聽上海的話,錢就聽你的話。」

  「你喜不喜歡大上海?」

  我沒有料到槐根會問這個,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我有些茫然。我想了想,城府很深地說:「上海的飯碗太燙手。」

  槐根釋然一笑,說:「你冷一冷再吃嘛。」

  我有些瞧不起地看了他一眼,臉上掛上了走過碼頭的世故老到。「你不懂,」我憂鬱地說,「這個你還不懂,你是不會懂得上海的。」我這麼說著傷起了神來,歎了口氣,愣在那回憶起上海。「等我有了錢,我就回家,開個豆腐店。」

  槐根放下紙馬,有些失望地說:「你不是大上海人?」

  我醒過來,不屑一顧地說:「我怎麼不是上海人?我哪一句說的不是大上海的話?」

  槐根聽著我的話有些摸不著頭緒,說:「我一點也沒聽懂你說的是什麼。」

  「你當然聽不懂,」我說,「我說的事情自己也沒有弄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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