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上海往事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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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什麼?」小金寶大聲說。對面一排窗立即關緊了。小金寶大步走到南牆,推開南窗大聲說:「你們看什麼看?」 南窗的風景與北窗無異。但到底隔了一條河,淘米衣洗菜浣紗的女人們似乎有了安全感,她們驚恐之後馬上鎮定了。一個淘米的女人在一個浣紗女的胸前摸了一把,笑著說:「看見了,全看見了!」河上烏篷船上單腿划船的男人們跟著大笑了起來。小金寶低下頭,極不自在地捂住胸,一臉的惱羞成怒。小金寶放下胳膊,「沒見過?」小金寶大聲啐了一口,「回家叫你娘餵奶去!」 「啪」一聲,窗子關死了。 我提著一隻大錫壺行走在小石巷。我奉了阿牛的命令前去衝開水。我的情緒很壞,一直想著二管家,我大清早就打瞌睡,一直有一種睡不醒的感覺。我走在小巷,步子拖得極疲憊。滿巷子都是霧,淡霧加重了清晨的小鎮氣氛。四五個人站在水鋪的老虎灶前頭,他們在議論什麼。一個胖女人正用一隻碩大紫銅水舀出售開水。我一到來他們便停止了耳語。我的陌生形象引起了他們的普遍關注。他們甚至自動捨棄了「先來後到」這一古訓,給我讓了先。我貯好水從口袋掏出一塊銀元,這是阿牛從一個布袋子裡拿給我的,我把它遞到了胖大娘的肉掌心。這一細節被所有人看在了眼裡。胖大娘拿起小木箱,說:「怎麼找得開?你就沒有零錢?」我搖了搖腦袋。我可從來不花零錢。我的這個動作在小鎮人的眼裡顯得財大氣粗,極有來頭。胖大娘有些害怕地把錢還給我。我離去時利用換手的空隙回了一次頭,幾個人正停了手裡的活一起對著我駐足遙望。我一回頭他們就把腦袋還過去了。 小鎮的一天正式開始了。幾乎所有的人家都在卸拼木門板。篾匠攤、皮匠鋪、雜貨店、豆腐房、鐵匠鋪、剃頭屋順我的足跡次第排開。家家戶戶都開了門。人們在大清早的安閒潮濕裡慢慢悠悠地進進出出。小鎮清晨的人影影影綽綽,有點像夢。人們用問候、咳嗽與吐痰拉開了小鎮序幕。很遠的地方有雞鳴,聽不真切。路面石板的顏色加重了霧氣的濕溽感。鐵匠鋪升火了,一股黃色濃煙夾在霧氣裡順石街的走向四處飄散,消失得又幽靜又安詳,帶了一點神秘。我走到鐵匠鋪前。一個強壯的鐵匠正在拉一隻碩大風箱。隨著風箱的節奏爐膛裡一陣火苗一陣黃煙。烏黑的鐵鍋架在炭火上,似乎有了熱氣,鐵匠猛咯了一口痰,狠狠地吐進了爐膛。 我發現只有東面的隔壁鄰居還沒有開門。門板一塊一塊挨得極緊,沒有一點動靜。我剛想停下來,阿牛坐在門前不耐煩了,對我說:「快點快點。」我進了屋,看見阿貴與阿牛已經在前門後門把守住了,小金寶站在樓梯對著堂屋打愣。南門外是往來穿梭的尖頭舢板。北門外是穿梭來往的男女行人。阿牛命令我給他們泡茶。剛泡好茶小金寶立即命令我去給她買衣褲、鞋襪、牙刷和煙酒。小金寶扯過阿牛的錢袋,順手又給了我一塊大洋,沒好氣地對我說:「還不快去!」我出去了,我可不傻,我轉了一圈買回來的只有一雙木屐、一隻鞋刷、一小壇黃酒、一包旱煙絲和一隻旱煙鍋,外加幾隻燒餅。我把這些東西一股腦兒放在桌面,等待小金寶發話。小金寶看了桌面一眼,伸手拿起了黑毛鞋刷,說:「你買了些什麼?你都買了些什麼?」小金寶捂住我的腦袋大聲說——「你給我拿去刷牙,你刷給我看!」阿貴坐在南門自語說:「我就聽說過鞋刷、鍋刷、馬桶刷,從來沒聽說過牙刷。」小金寶拿起桌上的東西一氣砸到了河裡,指著我的鼻尖說:「給我去買,給我挑最好的買!」 我沒有立即出去。我走到灶前打開蓋罐,往食指上敷些鹽屑,而後在嘴裡搗來搗去。我把食指銜在嘴裡時故意側過腦袋,指頭在嘴裡運動得格外誇張。漱完嘴,我咂巴著嘴巴,似乎十分滿意。小金寶疑疑惑惑地走到我剛才刷牙的地方,也弄了些鹽,把食指送到嘴裡去。她的嘴巴咧得又困難又難看。她擰緊眉頭完成了這個每日開始的必需儀式,嘴裡鹹得不行了,一連漱了好幾口都沒能沖乾淨嘴裡的鹹氣。刷完牙小金寶似乎有些餓,她從桌面上拿起一隻餅,在桌角上敲了敲,很努力地咬了一口。她儘量往下嚥,但該死的燒餅木頭一樣立即塞滿了她的口腔。她咀嚼的同時燒餅屑從兩隻嘴角不可遏止地掉了下來。小金寶一把扔掉燒餅,啐了一口,扶在灶邊就是一頓亂吐。阿牛撿回燒餅,在大腿上擦了擦,說:「上海真不是人呆的地方,這麼好的東西都咽不下去了。」 小河裡駛過來一條船,這條尖頭小舢板是從西面駛來的。划船的是一個女人,三十四五歲了。她的舢板的尾部拖著長長的一排茅竹,扁擔一樣長,上下都有碗口那樣粗。女人的小船還沒靠岸,船上的女人一眼就看見我們這個屋子已住人了。她從船上站起了身子,一邊捋頭髮一邊茫然地朝這邊打量。她的劉海被早晨的大霧洇濕了,綴著幾顆透亮的水珠。她半張著嘴,流露出一絲不安。她把小舢板靠在隔壁西側的石碼頭,把茅竹一根一根從水裡撈上來,水淋淋地豎好,碼在沿河的窗口。隔壁傳來開門聲,聽得出有人正在和女人說些什麼。女人一面小聲說話一面用眼睛往這邊瞄。小金寶就在這時走進了她的視線,小金寶的眼睛狠狠瞪了一回,「看什麼?你自己沒有?」女人顯然被小金寶嚇壞了,一時沒有明白過來小金寶到底說了什麼。女人的手一松,茅竹便一根一根倒在石碼頭上,發出空洞清脆的響聲。那些竹子掉進了河裡,橫七豎八浮得到處都是。小河對岸的女人笑得彎起腰,她們零亂地議論起這邊的事。一刻兒用嘴,一刻用眼神。 我這一回買回來的只有煙。是水煙絲和水煙壺。我把東西放到桌上,看著小金寶的臉鐵青下去。阿貴吃著燒餅說:「這回可真是最好的。」我不等小金寶發作拿起錫殼水煙壺往裡頭灌水,再撚好小煙球,塞好,把水煙壺遞到小金寶的手上去。小金寶望瞭望兩個看守,到底熬不過煙癮,就接了過來。小金寶接過水煙坐了下去,急切地等我給她點火。可我不急。我到灶後抽出一張草紙,撚成小紙棍,而後放在手上極認真極仔細地搓。我搓得極慢。我瞟了一眼小金寶,煙癮從她的嘴角都快爬出來了。我搓得越發認真仔細。成了,我劃著了洋火,小金寶迫不及待地伸過了腦袋。我故意沒看見,點著了紙撚,卻把點著的洋火棍丟了。我迅速吹滅明火,紙撚飄出了一股青煙,我給小金寶示範。一遍,吹出火,再吹滅,恭敬地把冒著青煙的紙撚遞了過去。小金寶接過紙撚噘了嘴唇就吹,暗火一愣一愣順著紙撚往上爬,就是不見火苗。小金寶咽了一口,又惱怒又無奈地望著我。我就又示範了一遍,吹滅後再遞過去。小金寶突然記起了遙遠的打火機,放下了煙壺。「好,」小金寶說,「好你個小赤佬。」小金寶用力摁住心中的怒火,重複說:「好你個小赤佬。」我強忍住內心喜悅,只站著不動。「給我點上。」小金寶說。我從小金寶的語氣裡第一次聽出了命令與祈求的矛盾音調,她的口氣不再那麼囂張蠻橫。我吹出明火,給她點煙。 小金寶一定是吸得太猛了。小金寶吸到嘴裡的不是渴望已久的煙,而是水。這個突如其來給了小金寶極其致命的感受。她猝不及防,一口噴了出來,在我的頭頂佈滿一層水霧。 那時候我真是太小了,總是弄不清楚隔壁這戶人家的門面怎麼老是開得這麼晚。長大了才明白,他們是吃陰飯的,為了街坊鄰居的吉利,開門總是拖晚,打烊則又是搶早,這樣一來生意好像就少做了,別人在這個世上也就能多活幾天了。老實人總是有一些好願望,這些願望其實一點用處都沒有,但他們就是不肯放棄,一年又一年守著這些沒用的願望。這是老實人的可愛處,也是老實人的可憐處。 槐根要還活著,今年也是快七十的人了。槐根這孩子,命薄,在這個世上總共才活了十五年。小金寶要是不到斷橋鎮上去,槐根今年也是快七十歲的人了。小金寶一去槐根什麼也不是了,成了夭命鬼了。小金寶的命真是太硬,走到哪裡克到哪裡。走到哪裡大上海的禍水淌到哪裡。你說十五歲的槐根能犯什麼事?就是賠進去了。他的瘸子阿爸金山和他的阿媽桂香現在肯定下世了,不知道他們在九泉之下是不是還經常提起小金寶,我倒是說句公道話,槐根的死真的不能怨小金寶。好在我也七十歲的人了,到那個世界上也沒幾天了,我要是能見到槐根,我會對他說,真正殺你的人其實誰也不是,是你槐根從來沒見過的大上海。你沒有惹過大上海,但大上海撞上你了,它要你的命,你說你還能不給麼? 我出門給小金寶買布時槐根正在開門。他的手腳看上去很熟練。他把門板一塊一塊卸下來,再在兩條長凳子上把門板一塊一塊鋪好。他的阿爸金山坐在內口的木墩子上面,是個瘸子,低了頭用篾刀劈竹篾。槐根從屋裡把一些東西往木板上搬,一會兒就鋪滿了炷香、紙花、白蠟、哭喪棒。槐根的阿媽桂香從屋裡走了出來,手裡拿了一面白幌,桂香的身邊跟出一男一女兩個孩子,桂香伸手插白幌時我吃驚地發現,桂香的肚子腆出來了,早就懷了好幾個月的身孕。槐根放好東西之後兩隻眼不停地打量我,可我只看了他一眼,他家裡的一切太招眼了,牆上掛滿了壽衣、花圈、麻帶、喪服、白紙馬、新紙公雞、成串的錫箔元寶。門前的白幌子上也有一個黑色的圈,裡頭端端正正一個黑楷字:壽。那個字太呆板了,像一具屍。這些喪葬用品把槐根的家弄得既色彩繽紛又充滿陰氣。槐根站在這些東西的前面,顯得極為浮動,很不結實,有一種夢一樣的不祥氛圍。槐根的瘦削身體被那種氣氛托起來了,凸了出來,呈現出走屍性質,我一清早就從他的身上聞到了一股濃郁的喪紙與香火氣,這無論如何不是一個好兆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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