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上海往事 | 上頁 下頁
二十一


  宋約翰陰下臉。這女人就這樣,一陣是風一陣是雨。他望著這個露出大半截大腿對他不屑一顧的女人,太陽穴邊暴起了青色血管,真的生氣了。他狠狠地說:「我現在是老大,我至少現在就是老大!」宋約翰揪住小金寶一把把她扔到了地毯上,憤怒無比地掀開了小金寶的浴巾,低聲吼道:「我這刻就是老大!」

  小金寶在地上踢打,她光著身子拼命掙扎。「放開我!你放開我!」

  「你給小鄉巴佬吃了什麼?是安眠藥還是砒霜?」宋約翰鼻尖對著小金寶的鼻尖問。

  兩個人的打鬥不久以後就平息了,兩個人都不出聲。宋約翰跪在地上,兩隻膝蓋壓住了小金寶的兩隻手。

  小金寶張大了嘴巴,想大聲叫喊,但又不敢發出聲音。

  另一場無聲的鬥爭開始了。這場鬥爭公開而又隱秘,喧騰而又無息。這場鬥爭在怪異中開始,又在怪異中結束。

  小金寶從地毯上撐起了身子。那條浴巾皺巴巴地橫在了一邊。小金寶望著那條浴巾,仇恨與憤怒迅猛而固執地往上升騰。屋子裡很空,彌漫著古怪複雜的氣味。小金寶順手拉過來一件裙子,鬆軟無力地套在了身上。她坐到凳子上,開始倒酒。她一氣喝下了兩大杯,失敗與破碎的感覺找上了門來,小金寶一把把梳粧檯上的東西全撒在地上,大吼一聲沖下了樓來。

  小金寶在客廳裡亂砸。抓住什麼砸什麼,她的嘴裡一陣又一陣發出含混不清的尖叫聲。裙子的一隻扣子還沒有扣好,隨著她的動作不時漏出許多身體部位。她如一只母狼行走在物件的碎片之間。「狗日的,」她大聲罵道,「狗娘養的……」小金寶大口喘著粗氣,額上佈滿了汗珠,胸口劇烈地一起一伏。連續猛烈的狂怒耗盡了小金寶的力氣,她倒在了地毯上,回顧一片茫然。淚水湧上了她的臉,她雙手捂住兩頰,傷心無助地在夜間啜泣。

  孤寂和酸楚四面包圍著這個獨身的風塵女人,她的啜泣聲在夜心長出了毛毛腿,無序地在角落裡爬動。

  小金寶走進了我的房間,用力推了我的屁股一把,「起來!你給我起來!」

  我困得厲害。我也弄不明白我怎麼就困得那麼厲害。我儘量睜開眼,就是睜不開。我被小金寶一把拉了起來,拖進了客廳。

  「臭蛋!你醒醒!」

  我倚在桌腿旁,身子慢慢癱到了地毯上。

  小金寶用力抽著我的嘴巴,厲聲說:「醒醒,狗日的,你和我說話。」

  我的眼睜了一下,又閉上了。

  小金寶一連正反抽了我一氣,氣急敗壞了,「狗日的,死豬,你和我說說話。」

  我的嘴動了兩下。我知道有人在命令我說話,可我不明白該說什麼。過了一刻我聽見小金寶說:「你唱支歌,臭蛋,你給我唱支歌也行。」我想了想,想起了我媽媽教我的那支歌,我張開嘴,不知道有沒有唱出聲來。但是,我知道,我的的確確是哼了兩句: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外婆說我好寶寶……我再也想不起來了。我掛下腦袋,睡著了。

  第五章

  死人不會給上海太多記憶的。上海灘對死亡歷來遲鈍。墨鏡的死給逍遙城帶來的蕭條終於給酒精沖走了。洋錢和欲望招來了充滿洋錢與欲望的人們。逍遙城又熱鬧了。人的身影像錢的夢,像酒的夢,在逍遙城裡穿梭恍惚。

  我垂手站在牆角,如二管家教導的那樣,望著臺上的小金寶。她在唱歌。我記得她好像讓我唱歌的。是在一個夢裡。我唱起了一首童謠,我怎麼會唱起那首歌了?我弄不明白我為什麼會做那樣的夢。

  老爺和余胖子再一次在逍遙城裡出現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一幫保鏢跟在他們的身後。我看見二管家跟在老爺的身後,賠著一臉的笑。老爺和余胖子笑嘻嘻地走向大門,他們親熱地互相拍打對方的肩膀。余胖子的肚子真大,和老爺走在一起他的肚子越發顯得空曠,走路時能看得見晃。余胖子比我們家老爺高大得多,但是反而沒有我們家老爺有樣子。老爺走到哪兒,總有老爺的樣子,余胖子走在我們老爺的身邊,有點像個打手,雖說穿戴都講究,嘴裡還有兩顆金牙,但他的金牙使他笑起來多了幾分野氣,不像我們家老爺,滿嘴的牙齒又黃又黑,開口閉口全是霸氣。

  老爺走到門口掏出了懷錶,瞟了一眼,關照二管家說:「我和余老闆還有四圈牌,我要去摸完,你去告訴小姐,我晚點回去,叫她等我。」

  余胖子在老爺發話時站在老爺的身後。他的臉上很平靜,平靜如水,是那種經過修飾後的平靜如水。多少年之後我才弄明白,這也是大上海的表情。它表明又要死人了。

  二管家來到我的面前,把老爺的話告訴了我,二管家想了想,說:「你今晚一個人料理,有什麼不清楚的地方回頭問我。你總不能總是跟在我後頭。」二管家交代完畢又回到老爺那裡去了。幾個保鏢正在出門。他們的個子真大,堵在門口差不多把門全封死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