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上海往事 | 上頁 下頁
二十


  我嚇了一跳,猛地回過頭,小金寶正立在我的身後,我弄不懂她是怎麼進門來的。我明明閂好了的。小金寶抱著兩隻胳膊,挑一挑眉尖,問:「哪來的?」我反身撲在洋錢上,我的身子下面響起了洋錢一連串的響聲。

  「哪來的?」小金寶的聲音和錢一樣硬了。

  我不吭聲,只是望著她的腳尖。

  「是偷的?」

  我不說話。

  「偷哪兒的?」

  我還是不說話。

  小金寶不問了,小金寶坐在了我的床邊,卻慢慢摸起了我的耳垂。這是老爺摸我的地方。我感到他們兩個人都是喜愛摸人耳垂的。小金寶大聲說:「柳媽!」

  馬臉女傭又慌張又笨拙地走了進來。馬臉女傭垂手躬腰站在了小金寶面前。「讓我看看小乖乖——今天看老六。」馬臉女傭點了頭出去了。我緊張起來,我緊盯著小金寶,知道要發生什麼。

  馬臉女傭端進來的又是一條蛇,是一條通身佈滿白色花紋的古怪東西。那條粗長的花蛇蠕動得極慢,通身上下有一股警告性。

  小金寶突然推開我,把床框上的洋錢猛地擼進蛇缸裡去。花蛇受了驚嚇,沿了玻璃壁不停地翻騰。小金寶擼完錢揪住我的耳朵,把我拉到蛇邊:「你拿,你再拿!你姓唐,錢也姓唐,你撈上來一塊我再賞你一塊——哪裡來的,你給我說!」

  「我偷的。」

  回到小金寶的小洋房已是深夜。小金寶的小洋樓裡所有的燈都打開了,弄得脆生生的明亮。我一進門就看見了堂屋正中央開了一盆玫瑰,紫紅色玫瑰開得吉祥富貴、喜氣洋洋。馬臉女傭早就在門口迎候了。打開這麼多燈一準是小金寶吩咐的,這個不安分的女人過幾天總要弄出一些花樣。

  就是在這個燈火通明的晚上小金寶讓我喝酒的。小金寶洗完澡,極其意外地拉響了銅鈴。我一聽見鈴聲一雙腳馬上在地上胡亂地找鞋。我跑到小金寶面前,她早就在躺椅上躺著了,身上只裹了一件白色浴巾。她蹺著腿端著一杯酒。我說:「小姐。」我低下頭才發現腳上的一雙鞋穿反了。小金寶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嘴角露出一絲冷笑,說:「猜猜看,我叫你來幹什麼?」我想了想,搖搖頭。小金寶用下巴指著身邊的茶几,茶几上放了一杯酒。小金寶說:「桌子上有酒,你端起來。」我端起酒,小金寶懶洋洋地說:「臭蛋,陪我喝酒。」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嘟囔說:「我不會喝,我沒有喝過……」小金寶翻了我一眼,問我說:「你有沒有吃過藥?」我用雙手托住酒杯,照實說:「吃過。」小金寶無精打采地說:「那你就當藥吃。」小金寶伸過手來,和我碰了杯,碰杯的聲音在半夜裡聽起來又熱鬧又孤寂,小金寶一仰脖子,喝光了,把空杯子口對我不停地轉動,一雙眼意義不明地盯著我,含了煙又帶著雨,我抿了一口想放下,小金寶綿軟的目光立即叉出了蛇信子。我一口灌下去,猛一陣咳嗽。小金寶放下杯子,關照說:「挺你的屍去。」

  宋約翰進入小金寶臥室是在我熟睡之後。小金寶依舊坐在鏡子面前,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對著鏡子和自己乾杯。酒杯與鏡面發出極細膩的悠揚聲,由粗到細,清清脆脆的尾音液體一樣向夜心滑動。小金寶聽見了腳步聲,是那種依靠通姦經驗才能聽得見的腳步。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密,最終在門口悄然而止。小金寶端著酒杯的手指開始蠕動。她從鏡子裡看見了自己的蠕動,胸前也無聲地起伏了。她從鏡子裡看見自己的胸脯一點一點鼓脹出來,露出了墨藍的血管,她看見血液在流動,流向門的外面。

  宋約翰推開了門,他梳理得極清爽,臉上刮得乾乾淨淨。小金寶望了他一眼,滿胸口卻彌漫了委屈,宋約翰一臉喜氣挨到小金寶的身邊,張開手,一把捂住了她的臀部,隨後滋滋潤潤地往上爬動。他的手在浴巾的搭扣上止住,他抽出食指,輕輕地往下解。小金寶的手裡端著酒,她的另一隻巴掌繞了彎捂緊了宋約翰的手。她捂住了,身子收得很緊,端著酒杯只是用眼睛抱怨他撩撥他,幾下一撩宋約翰鼻孔就變粗了,氣息進得快出得更快。宋約翰發了一回力,小金寶也用力捂了一把。宋約翰笑笑說:「幹嗎?你這是幹嗎?」低了頭便在小金寶的後脖子上輕輕地吻。他們的手僵在那只搭扣上,宋約翰越吻越細,小金寶的身子一點一點往開松,一點一點往椅子上掉。小金寶無力地把腦袋依在宋約翰的腹部。小金寶手裡的酒杯側了過來,宋約翰接過杯子,把酒喝掉。小金寶說:「你坐下來,先陪我說說話。」宋約翰說著話便把小金寶往床沿拽。小金寶沒動,平心靜氣了,說:「我不。」

  宋約翰加大了聲音說:「怎麼了?像個處女。」

  「你輕點,」小金寶不高興地說,「小公雞在下面,老東西這幾天可是常叫他過去。」

  「不就是一個小赤佬?」

  「你輕點,你當我給他吃了砒霜?他只是吃了點安眠藥。」

  兩個人靜下手腳,又一次陷入了僵局。

  「別當我什麼都不明白,」小金寶說,「我是誰,對你並不要緊,你只是想讓老東西戴頂綠帽子。」小金寶抱著肩,眼裡發出了清冽孤寂的光芒,「你只不過拿我的身子過把老大癮!——今天又怎麼了?肯到這裡來。」

  宋約翰拍了拍小金寶的腮,笑得有些不自然。「你肯給我叉開兩條腿,還不是想噁心噁心老東西——你恨他,可又不敢說,我也沒指望我們倆是金童玉女。」

  「你別以為你上了我的床你就是老大,你做夢都想著當老大,以為我不知道?上海灘老大到底是誰,還料不定呢。」

  宋約翰雙手夾住了小金寶的肩頭,說:「好了——怎麼啦?」

  「不怎麼,我就想拒絕你一回。」小金寶說。小金寶其實並沒有想說這句話,不知道怎麼順嘴就溜出來了,「我就那麼賤?」

  「好了,」宋約翰說,「你拒絕過了,這回總不賤了吧?」小金寶扭著身子蹺起了二郎腿。小金寶正色道:「別碰我,我可是個規矩的女人,是唐老大包了我,我可是上海灘老大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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