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上海往事 | 上頁 下頁
十八


  二管家站在我的對面。他的臉色很不好,一臉的不高興。我知道為什麼。小金寶進門時二管家曾滿面春風地迎上去,小金寶沒理他。小金寶看了他一眼就給了他一個背。小金寶轉過身後二管家就開始拿眼睛對我。我正在摳鼻孔,二管家狠狠瞪了我一眼,我小心地把手放下,吸了吸。依照年齡次序宋約翰坐在大餐桌的末端。老爺遠遠地坐在首席,小金寶陪著他,側在那兒。這個坐法很考究,小金寶既在餐桌之上,又在餐桌之外。老爺的十五個兄弟各帶了太太齊齊整整地碼在大廳裡。碰杯聲和說話聲響成一片。聲音最有趣的還是歐八爺,他的聲音又尖又急,聽上去含糊不清,活像一隻鸚鵡。大廳裡沒有中心話題,各說各的,聲音像蒼蠅的翅膀一樣四處飛動。

  宋約翰和他的太太在餐桌的末端鬧中求靜。宋太太以一件紫色旗袍成了這頓宴會的醒目人物。宋太太今天打扮得極亮眼,這和宋約翰一貫的做派有點格格不入。宋約翰的對面是鄭大個子夫婦,鄭大個子的老婆是個俗豔女人,整個宴席上都能聽得見她的咀嚼。她的口紅伴隨著她的吃相,又豔又凶。宋太太坐在對面顯得文雅嬌小,刀叉捏在手上像提了繡花針。她和宋約翰不停地耳語,說一些別人聽不見的開心話。宋約翰在整個席間大部分時間側了頭,微笑耐心地聽他的太太的悄然耳語。他們在餐桌上文雅而又體面。席間的聲音很紛亂,老爺過一些時候就要發出一些粗魯的大笑。老爺笑起來很醜,但我從心底喜愛老爺的這種笑聲,撒得開又收得攏。只有成功的男人才能談笑風生,才能在別人面前放開嗓子大笑。老爺笑起來之後滿嘴的黃牙全齜在外頭,每一陣大笑嘴裡都要噴出一些白色的東西。他一笑全桌子都跟著笑,好笑不好笑在其次。老爺笑了,當然就值得一笑。老爺大部分時候安靜地吃幾顆花生米,那是大師傅為他一個人準備的。他用手撿起花生米,慢悠悠地往嘴裡丟,慢悠悠地嚼,慢悠悠地咽。老爺一邊吃花生米一邊望著滿滿一桌子的人吃喝,像一個爺爺望著面前的全家老少。老爺笑眯眯地把目光從每個人面前掃過,誰也弄不清他的腦子裡到底想了些什麼。我遠遠地站在門口,背對著門,望著老爺。我的心中好大的不踏實。可我說不清因為什麼。

  音樂響起來了。老爺用筷子夾過來一塊西瓜片,一口整整地吞了。小金寶白了他一眼,輕聲說:「你怎麼又用筷子?吃西餐哪裡有用筷子的?」老爺笑了笑,不在乎地說:「洋人的規矩是管洋人的,哪裡能管我?」老爺說完話抬頭望著手下兄弟,大聲說:「你們怎麼不跳舞?一邊跳,一邊吃消化消化,吃得多又跳得好。」

  鄭大個子揮舞著刀叉說:「大哥,我從來沒見你跳過舞,你和小金寶來一段二龍戲珠。」

  老爺笑笑說:「你們跳,戲珠的事好說。」

  十幾張嘴巴又一同笑。宋約翰抿了嘴,極有分寸地一笑,低下頭喝了口加冰蘇打水。

  老爺揮了揮手,趕鴨子一樣笑著說:「跳,都跳。」老爺轉過來叫過二管家,關照說:「叫他們多拿點冰塊來。」

  小金寶的目光開始向遠處打量。她的目光在尋找一道目光。宋約翰在遠處站起身,要過了宋太太的手。這個動作自然而又平靜。小金寶的眼睛失敗了。她的失敗風平浪靜。她的目光平移過去,和鄭大個子不期而遇了。小金寶輕輕地一揚眉梢,鄭大個子的眼神好半天沒回過神來。他用眼睛問:「我?」小金寶的目光拐起了十八彎,同樣用眼睛說:「當然是你,呆樣子!」

  鄭大個子托了小金寶的手走進舞池。宋約翰和他的太太正從相對的方位呈四十五度斜著走進。小金寶和宋約翰對視了一眼,這一眼心有靈犀,張揚和內斂都同樣有力。這個稍縱即逝的精緻過程中小金寶輻射出諸多內心怨結。宋約翰扶了扶眼鏡,對小金寶微微一欠身子,開始了舞步,小金寶側過臉,傲氣十足地隨鄭大個子款款而行。

  鄭大個子人粗,舞跳得卻是精細。音樂極好,音樂裡有大理石的反光和洋蠟燭的熠熠光芒。一會兒舞池就擠滿人了。人們的掌心裡都沁出了一層厚厚的汗。人們弄不懂老爺怎麼會在這樣的季節開這樣的舞會。

  鄭大個子在這一曲華爾茲裡鶴立雞群,他舞姿倜儻,展示出極強的表現欲望,鄭大個子滿面春風,低下頭有些炫耀地看了一眼小金寶,小金寶正仰了頭盯著他,眼裡充滿了崇敬,仿佛少女情竇初開。鄭大個子的腳下立馬就亂了,沒了方寸,他再一次低下頭看小金寶時她的臉上已是冷若冰霜,散發出長期幽禁的女人才有的哀怨與緬懷。鄭大個子的臉上立馬茫然了,他故意轉了個身,瞟一眼老爺,老爺坐在遠處只有背影。小金寶右手的四個指頭像即將上山的春蠶那樣,半透明地順著鄭大個子左手的虎口往上爬,鄭大個子用力掙脫開來,額上有了汗珠,鄭大個子把小金寶四隻指甲握得極緊,穩住了,小金寶的四隻半透明的春蠶卻極其頑強,堅定瘋狂地又爬了上來。它們就那樣豔麗冰涼而又依偎柔弱地在鄭大個子的手背上蠕動。鄭大個子向四處瞄了幾眼,低聲說:「嫂子!」四隻春蠶這時便死掉了,臨死之前悄悄爬回了原處。這時候小金寶看了一眼遠處,她明白無誤地看見了老爺和一個人正在說話。她的眼眨巴了一下,回到了原來的樣子。

  老爺從桌子上撕下了一塊雞腿,很意外地對我招了招手。我明明白白地看見了老爺的這個動作。但我不敢相信,更不敢往前挪步。二管家並了步子走到我的面前,推了我一把:「老爺,是老爺叫你哪。」我仰著頭只是望著二管家,二管家握住了我的肘彎,把我拉到老爺面前。老爺拿了那只雞腿,對我說:「我還記得,你也姓唐!」

  老爺把雞腿塞到我的手上,我接過雞腿,極不放心地望了不遠處的銅算盤一眼。他正在吸水煙,但我知道他水煙廂的蓋板裡頭有一隻銅算盤。我可是兩隻眼睛一起看見的。

  一曲終了,人們各自回到自己的坐位。女人們忙著擦汗,發出一陣陣嬌喘。鄭大個子把小金寶送回位置上人就呆在了坐位上,他低著頭,只是喝酒。小金寶也低著頭,兩隻手平放在大腿上,一動不動。歐八爺端起了杯子,尖聲說:「幹一杯,為虎頭幫幹一杯!」大夥一起起立,紛紛端起了各種顏色的酒。鄭大個子的女人用膝蓋頂了頂大個子,鄭大個子才慌裡慌張地舉杯,一時慌亂卻又端錯了,幸好桌上人多,誰也沒有多留意他。老爺站了好半天才發現小金寶還坐在身邊,一隻手把她攬住了,故意柔聲問:「又怎麼了,小乖乖?」小金寶散了神了,目光只是對著叉子視而不見,她歪了歪肩頭,從老爺的懷裡掙脫開,傷心地說:

  「我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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