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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第四章

  墨鏡被殺沒有在大上海鬧出什麼話題。這次意義重大的謀殺實際上被人們嚴重忽略了。多數人恪守這樣的話題:大上海哪一天不死人?人們極容易把墨鏡死亡的意義等同於一般的鬥毆傷害。真正對此高度重視並心系於此的只有兩個人:老爺和宋約翰。他們天天見面,對於墨鏡的死亡說一些不關痛癢的話。但他們的心中都有一個疙瘩:老爺覺察到了一種危險,他不能知道危險來自何方,但他看見危險又向他靠近了一步,哧溜一聲,黑咕隆咚地又向他走近了一步。老爺的的確確看見這種危險了,這個我有把握,否則他不可能天天去陪余胖子打牌。老爺骨子裡是瞧不起這個大胖子的。現在想想余胖子實在不入流得很,雖說樣子還說得過去,但身上的霸氣總是不足,別看老爺小了點,土了點,醜了點,但開口不開口總歸還是老大的派頭。這是學不來的。我只能說,老爺就是老爺,這可是一點摻不了假。

  墨鏡死後的三四天天氣突然熱了。一天一個吼巴巴的太陽。這幾天很古怪,至少在小金寶的身邊是這樣,全上海似乎都把她忘了。小金寶一連好幾天被人們丟棄在小洋樓裡,白天沒有電話,晚上沒人捧場。小金寶在這樣的炎熱裡表現出一種懨懨欲睡的混沌狀態,她整天穿著那件黑色絲質背心,兩隻胳膊花裡胡哨地撂在外頭,終日彌散出鮮豔的肉質曙光。小金寶在白天裡哈欠連天,在客廳裡一邊走動一邊張大了嘴巴打哈欠。那件毛衣只織了兩排,不耐煩了,扔到了一邊。米色毛線可憐巴巴地纏在兩根茨針上頭,呈「人」字狀騎在手搖唱機的銅喇叭上。只有到了晚上小金寶才重新變得熱烈起來,張揚起來。剛死了人的逍遙城來客更加稀少了,只有小金寶一個人賣力地跳,賣力地唱。不知道是為了誰,她的脖子對了麥克風伸得極長,唱出一些令人心醉的山呼海嘯。許多樂師和招待都被她弄得心酸。一到白天她又蔫了,像一隻貓,夜裡圓圓的兩隻瞳孔到了白天萎成了一條線,處於半睡眠、半清醒的矛盾狀態。

  白天的大部分時間小金寶都坐在那張舊籐椅裡頭。左手既夾煙又端酒。小金寶用那種憂鬱放浪的做派守著電話機。那台電話機也是黑色的,一連好幾天沒有發出動聽的聲音,她對電話的渴望連我都看出來了。我不曉得她在等誰,我只知道那部電話一直沒有響。小金寶什麼也沒有等到。

  小金寶的西瓜只吃了幾口。她愣了一會兒神,把調羹扔進了半隻西瓜內。調羹濺起了一隻西瓜籽,西瓜籽跳出來,落在了我的腳尖。小金寶斜了眼望著我,對我說:「過來。」我走到她的面前,她沒好氣地對我說:「給我捶捶腿。」

  我跪在她的腿邊,小心地給她捶腿。她的腿彈力極好,捶在手裡有一股回力。我捶得用心而又謹慎,由膝蓋始,認認真真地當一件活做。我捶了沒幾分鐘,小金寶疲憊地笑了笑,說:「不錯,捶好了給你賞!」我不指望她的賞。她的錢可都是長了牙齒的,這個我怎麼能沒有數。過了一刻小金寶就睡覺了。鼻子裡發出了勻和細微的喘息。我不敢停。我擔心一停下她就會醒來。我交替著給她捶兩條腿,就在我準備中止時她卻意外地睜開了眼睛。小金寶沖我笑了笑,緩慢地向上拉起了裙子,她在我面前露出了兩條腿。是兩條光滑滋潤的腿,她的下巴往外送了送,對我說:「別停,誰讓你停了?」

  但她的聲音有點異樣。不凶。是那種拿我當人的調子。我抬起頭,她正仔細地打量我。她用一隻指頭挑起我的下巴,低聲說:「給我搓搓。」

  我必須聽她的話。張開了巴掌幫她搓。小金寶不再動了,兩隻手抓住了籐椅的把手,我慢慢地幫她搓,小金寶的胸脯一點一點起伏起來,鼻孔裡的氣息也越來越粗。她的嘴唇開始左右蠕動。她一定是疼了,我減輕了力氣,她的臉上卻變得加倍痛苦了,臉上也湧上了一層紅潤。小金寶輕聲說:「臭蛋。」我望著她。我木呆木呆地只是望著她。小金寶打量了我半天,我弄不明白她為什麼要用那樣的目光打量我。她突然提起腳踹向了我的胸窩。我倒在地上,小金寶站起身,用一隻指頭指著我大聲罵道:「小赤佬,你這狗日的鄉巴佬!」

  老爺終於讓人帶小金寶過去了。不過不是過夜,是過去吃飯。老爺過一些日子總要把十幾個兄弟一起聚起來吃一頓飯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地全擠在一起。老爺喜歡這樣,老爺常說,他就是喜歡一家子全聚在一塊,看著老老少少的吃,看著老老少少的喝。老爺其實喜歡有個家,所有的人都知道,要不是為了小金寶,老爺是不會讓太太帶了孩子住到鄉下去的。

  從各方面來看老爺的這頓飯請得不是時候。天這麼熱,又有幾個人有胃口?但老爺讓大夥吃,誰又敢說不吃?

  晚宴安排在唐府的西式大廳,大廳裡的牆壁被壁燈弄得無比輝煌。所有的燈都打開了,白蠟燭照舊點了一桌子。我站在門後望著滿屋子的白蠟燭,心裡湧上了極壞的預感。白蠟燭熱烈的光芒讓我看見了熱烈的死亡。在我們家鄉只有家裡死了人才點白蠟燭的。白蠟燭的瑩白身軀永遠和死屍的兩隻腳聯繫在一起。我弄不明白老爺好好的要點這麼多白蠟燭做什麼。

  老爺坐在主席。老爺的十五個兄弟按年歲大小順了大桌子一路坐下去。他們的妻兒都帶來了,熱熱烘烘塞滿了一桌子。桌子上的玻璃器皿和銀質餐具閃耀出富貴光芒。大夥的說笑讓我覺得這是夏天裡過的一個大年,是夏天裡唐府中伴隨著死亡氣息過的一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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