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平原 | 上頁 下頁 | |
八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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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化縣中堡鎮王家莊離大豐縣白駒鎮東潭村其實也就是五六十裡的距離,並不遠。但是,裡下河的平原就是這樣,它是一個水網地區,沒有通直的大道。你要繞著走,過河,過橋,這一來實際要走的路就不下一百里了,需要一整天的。其實還是遠。遠了好,遙遠的距離最適合寡婦們的二嫁。端方起先是不肯回去的,他也怕。那一頭雖說都是親人,但親人的見面也不一定都是溫暖和愉悅的內容,對於一些特別的家庭來說,自有它刺骨的地方。這裡頭是非常矛盾的,一方面,他和東潭村親,另外一方面,東潭村又讓他彆扭。端方從小到大都是在鄉親們的照應之中長大的,這一來滿村子就都是他的恩人了。隨便拉出一個,只要有一根雞巴,就是他的親爹,只要有兩個奶子,就是他的親媽。端方至死也不能忘記離開東潭村的那個上午,母親一直逼著他磕頭,見人就磕。小小的端方不知道自己虧欠了這個世界什麼,這一筆債務要到哪一天才能還得清。對自己的故鄉,端方的心情只能用一個詞語來概括:敬而遠之。 端方不想受這樣的罪。母親這一回卻沒有依他,連拽帶拉,拉起來就上路了。沈翠珍因為走得匆忙,也沒有帶什麼像樣的禮物,只是到王家莊小學找了一回端正的老師。老師們每個月都拿現錢,手頭上到底寬裕一些,就厚著臉皮借了五塊,回門去了。 東潭村也無非就是這樣,除了人們說話的口音有一些別致的地方,剩下來的,幾乎就是王家莊的另一個翻版。幾棵樹,幾間低矮的草房子,中間有一些人。來到東潭村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沈翠珍走進自己的娘家,在小油燈的下面見到了自己的母親。這麼多年沒見了,老母親早已是風燭殘年,老得都皺起來了,乾癟得只剩下一小把。能拎起來。沈翠珍只看了一眼,刹那間心如刀絞,快步上去,跪在了母親的腳邊。老母親嚇了一大跳,沒認出來。老母親再也想不到自己的閨女能在這樣的年底回來,多冷的天,多大的風,多遠的路哇。老母親一口一個「乖乖」,一口一個苦命的孩子,把沈翠珍的心都喊碎了。「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說說罷了。哪裡能那樣輕巧。母女總歸是血肉相聯的,有說不出口的溫暖和蒼涼。利用這樣的空隙,端方和小舅舅和小舅母打了一遍招呼,是久別重逢的熱乎,卻怎麼也擺脫不了悽惶。一切都是和過去一樣的,家裡的擺設,還有人,都沒變,卻都舊了,怎麼看都有點似是而非,說到底又還是似非而是。有了悲喜交加的複雜性。端方的心裡一直有一樣東西,滾燙的,卻又是冰冷的,四處拱。沈翠珍跪在地上,一邊流著眼淚,一邊把端正拽過來了,讓他跪。端方卻一把拖住了,恭恭敬敬地尊了一聲「婆奶奶」。端方不能讓自己的親弟弟下跪。對誰都不能。人一旦跪下了,那你就跪不完了。這是沒完沒了的,會成為習慣。他的弟弟不欠東潭村什麼,端方說什麼也不能讓他在這個地方跪去。 這一夜端方睡得很不好。就在他兒時的那張床上,端方吃驚地發現,那床被窩竟然是他小時候用過的。這個發現驚人了。多年之前的氣味飄蕩過來了,成了手的指頭,摸著他了。生活突然續上了。是怎樣的生活又被續上了呢?續在哪兒了呢?端方說不上來。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反過來看,生活無疑是被切了一刀。砍斷了。完完全全被替代了,被覆蓋了,成了另外的一副樣子。而原有的生活藏匿了起來,被封塵了。其實也就是活埋。這些年自己究竟是在哪兒的呢,是怎麼「過來」的呢?端方居然想不起來。是在哪兒呢?這個問題並不那麼嚴峻,卻有了催人淚下的成分。 客人畢竟是客人,哪怕是在自己的老家。第二天的一大早,端方就被沈翠珍叫起來了,還得上路。是啊,還得上路。端方想起來了,這裡只是東潭村。他們還要向西,西潭村在等著他們呢。西潭村才是他端方真正的家,他出生和喝奶的地方。西行了三四裡地,西潭村到了。陌生了。端方吃驚地發現,這個和自己血肉相連的地方其實和自己沒有什麼關係。他沒有記憶。或者說,他所有的記憶都已經模糊了,蒙上了一層紙。恍恍惚惚的。剛剛來到「自己」的家,顫顫巍巍的爺爺和奶奶一把就把弟兄兩個摟緊了。有些活受罪。端正想掙脫,又掙脫不開。端方則麻木著,他透過自己的淚眼,望著另外的淚眼。那淚眼是渾濁的,有了風和霜的內容,有了漫長的時光的內容。端方不停地點頭,他的身邊站著他的伯父、叔叔、堂哥和堂弟們。誰也沒說什麼。都在用手拍。無論是誰,一開口將不可收拾。 簡單而又短暫的見面之後,最要緊的時刻終於來到了。沈翠珍帶領著端方、端正來到了西潭村的亂葬岡。冬日的亂葬岡一派荒涼,樹枝是光禿的,草是枯的,泥土是板結的,烏鴉在頭頂上叫。這裡沒有死亡,死亡的氣息卻格外的濃郁。是鮮活的。許多墳頭都已經坍塌了,象徵性的,只是一個小小的土包。幸虧有端方的叔叔帶路,要不然,他們會在亂葬岡裡迷失了方向。最終,在一個低矮的土黃色的土丘的面前,沈翠珍停下了腳步。在她放開嗓子之前,她扭過了頭來。沈翠珍望著她的長子,臉已經變形了。沈翠珍說:「你爹。」 端方怔了一下,似乎剛剛得到了噩耗。他是有備而來的,而這一刻,死亡的消息卻反而突如其來,確鑿了。端方悲從中來。只是一刹那,他已是五內俱焚。端方的雙腿一軟,不由自主,跪下了。他趴在冰冷的泥土上,用心地撫摸,最後又捏了一把。泥土都碎了,變成了沙,從他的指縫裡流淌出去了。這就是說,端方什麼都沒有抓著,兩手都空空的。端方他想忍著,終於沒忍住。他的聲音噴出來了。端方噴出來的聲音嚇壞了端正。。端正跪在端方的旁邊,使勁地搖晃他的哥哥。端正驚恐萬分,不停地喊:「哥!哥!」 幼年喪父的人都是這樣的,在他們的成長過程中,他「知道」自己的父親死了,但同時,又是「不知道」的。一方面是出於大人們的善意,他們擔心孩子們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打擊,總是對孩子們說,你爸爸在「睡覺」,你爸爸他「出去了」,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等你長大了,他就「會回來的」。這樣的承諾是虛空的,卻根深蒂固,時不時會吐露出哀傷的花蕊。另外一方面,人在年幼的時候對父親到底沒有切膚的記憶,時間越長,對父親的記憶就越是模糊,愈發不相信死亡了。等他大了,懂得了,腦子裡其實清清楚楚,卻始終擺脫不了一個頑固的幻想:爹「會回來」。爹會在一個神奇的傍晚出現在佈滿夕陽的小巷,在一個拐角,突然把你叫住,滿面都是春風。爹大聲地喊出了你的名字,告訴你:「我是你爹,我回來了。」這樣的幻想令人肝腸寸斷。它是多麼的頑固。多麼的頑固。但是,只要你不去想它,不去碰它。別碰它,那就好了,和沒事一個樣。 可「它」終究是要碰你的。「碰」是生活的必需品,遲早要遇上。幼年時你的悲傷可以逃脫,等你長大了,到了你必須面對的時候,你的悲傷還是得補上。全部要還回去。端方趴在爹爹的墳頭上,隱藏得極深的幻想破滅了。墳墓在這裡作證。沈翠珍如果能體會到端方現在是怎樣的萬箭穿心,她當年一定會對著年幼的端方無情地告訴他:「你爹死了,他回不來了,永遠也回不來了。」這樣,今天的端方至少就不會這樣。這是怎樣的死去活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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