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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端方到底放下了手裡的活,過去了。果然,大隊部的門口擠的都是人,地上的積雪都已經被眾人踩得混亂不堪了,看上去是一片的狼藉。混世魔王站在雪地裡,正在給大夥兒敬煙。他的頭髮今天特別了,冒著熱氣,像一個開了鍋的蒸籠。孩子們都圍著混世魔王,他雖然還是身著便裝,但是,在孩子們的心中,他已經「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的紅旗掛兩邊」了。端方遠遠地望著混世魔王,有些失措,不知道是走上去好,還是站在原地好。打不定主意了。端方想,還是得過去,和混世魔王也許就是最後的一面了,從今以後,天各一方,再見面其實是不可能了。這麼一想端方就走了上去。因為村裡的幹部都在,吳蔓玲也在,端方硬著頭皮,繞到混世魔王的背後,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混世魔王轉過身,是端方。混世魔王只看了端方一眼,目光讓開了。掏出香煙,是最後的一根了。混世魔王敬上了,想給端方點。可手在抖,火柴怎麼也劃不著。端方從混世魔王的手上把火柴接過來,點好了,吸了一大口,慢慢地噓出去,有點像電影上的火車頭了。端方把手裡的香煙掉了一個個,遞到混世魔王的手上。也算是敬他了。混世魔王接過來,同樣吸了一大口,手在抖,煙在抖,嘴唇撇了一下,想說什麼,眼圈卻紅了。端方立即伸出巴掌,在他的肩膀上又拍一巴掌,有些意猶未盡,就再拍了一巴掌,很重,一切盡在不言中了。兩個人都沒有話,就那麼交換著手裡的煙,你一口,我一口,旁若無人了。四周安靜下來,一起看著他們。他們在那裡抽。

  吸完了香煙,混世魔王把煙頭丟在淩亂而又爛汙的雪地上,十分多餘地踩了一腳。上路了。吳蔓玲帶頭鼓起了掌。大夥兒就一起鼓掌了。大部分人都跟著混世魔王,慢慢地散開了。端方的兩隻手一起插在褲兜裡,低著頭,剛想走,吳蔓玲卻把他叫住了。吳蔓玲說:「端方。」端方立住腳,不看她的眼睛。吳蔓玲小聲說:「端方,不理我啦?」雖然旁邊還有一些閒人,可注意力畢竟都在別處,端方和吳蔓玲站在稀稀拉拉的人群中,反而形成了一種可以密談的格局。端方極不自然地笑笑,很短促,眨眼間就沒了。端方的笑容吳蔓玲都看在眼裡,她想說些什麼,卻又堵住了。最終就什麼也沒有說。吳蔓玲的心裡突然就生了一分酸楚,不只是對端方,還有對自己,是那種格外潦草的酸楚。她不想繞彎子了,為了緩和一下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吳蔓玲把她的巴掌搭在了端方的肩膀上,她要告訴他,只要她還是王家莊的支書,明年一定會成全他。可吳蔓玲還沒有來得及說話,端方望著別處,已經把吳蔓玲的手腕拿住了。慢慢地,放了下來。這個動作太傷人了。幸虧沒有人看他們,他們就在人群當中十分秘密地完成了這樣的舉動。

  吳蔓玲一個人站在雪地上,眯起了眼睛。剛才還熱熱鬧鬧的,一眨眼,走光了,只留下她一個,當然,還有她的狗。吳蔓玲望著混世魔王走遠了的那條道路,樹枝都光禿禿的,格外的瘦,格外的亂,格外的硬。蕭索得很。寂寥得很。是標準的、不忍多看的嚴冬的景象。吳蔓玲歎了一口氣,混世魔王走了,她最為棘手的「問題」終於解決了,心緒卻複雜起來了。一半是因為端方,另一半,卻還是因為混世魔王。混世魔王昨天晚上來了一趟大隊部,很晚了。他是向吳蔓玲告別來的。混世魔王的告別儀式相當的特別。他一直坐在凳子上,幹坐著,一動都不動。吳蔓玲一見到他就噁心了,自然沒給他好臉。當然,吳蔓玲倒也不害怕,這樣的時候想必他也不會對吳蔓玲怎麼樣的。這樣的情形理當是雙方都有所顧忌才對。他們就這樣坐著。吳蔓玲是知道的,只要把這會兒熬過去,她這一輩子就再也看不到這張臉了。熬一分鐘就少一分鐘。就這麼枯坐了一個鐘頭,混世魔王終於耐不住了,站起了身子。他一步一步地往吳蔓玲的這邊走。吳蔓玲的心口拎了一下,也站起來了。混世魔王一直走到吳蔓玲的跟前,把他的臉湊了上去。慢慢地,對著吳蔓玲的臉,湊了上去。吳蔓玲到底鼓足了勇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咯出了一口痰,「咄」的一聲,吐在了混世魔王的臉上。吳蔓玲的痰掛在混世魔王的眉心上,在往下淌。混世魔王沒有躲,也沒有擦,任憑那口痰沿著自己的鼻樑往下淌。混世魔王說:「蔓玲,謝謝了。我一直在等著你啐我這一口。」

  吳蔓玲站在雪地裡,混世魔王已經無影無蹤了。她抬起自己的手,望著它。她想起了端方剛才的舉動。端方的舉動比起她的那一口唾沫,實在也差不到哪裡。

  人了冬以來,沈翠珍總是頭疼,偏在一側,大部分都在左邊。要說有多疼,那也說不上,可是,總也好不了。白天倒也就算了,沈翠珍最受不了的還是在夜間。夜間的疼痛劇烈了。這一來沈翠珍的覺就再也沒法睡。偶爾睡著了,全是夢,老是夢見端方小的時候,老是夢見端方他爹活著的時候。活靈活現的。這樣的夢不可以對王存糧說,再有肚量的男將也聽不得這樣的夢。怎麼說呢?沈翠珍倒是去合作醫療找過興隆,興隆撥弄著她的腦袋,這裡摁一下,那裡敲一下,也沒有看出什麼頭緒。興隆就說了:「沒事的。疼得厲害了就吃吃藥,實在扛不住了,就打打針。」沈翠珍沒有打針,藥可是吃得不少,一點功效都沒有。還是疼。

  這一天的一大早一直刮著東北風,沈翠珍卻把端方和端正喊上了,她要帶著他們回一趟娘家,也就是大豐縣白駒鎮的東潭村。怎麼突然來了這一番的舉動的呢?沈翠珍做了一個極其不好的夢,她又夢見端方他爹了。端方他爹在沈翠珍的夢裡很不高興,說:「翠珍哪,你多少日子不回來了,你也回來看看我噻。」他這是抱怨了。沈翠珍驚出了一身的汗,在被窩裡頭掐了一番指頭,有日子沒回去了。是的,有日子了。沈翠珍到底不同于一般的女人,她哪裡是不想回去?她是怕。這裡頭有不堪回首的一面。沒有做過寡婦的女人怎麼說也體會不到這一層。這裡的冷暖,不說也罷了。沈翠珍驚醒了,躺在床上,再也睡不成了,就想好好地哭一回。一聽到王存糧的呼嚕,只好在枕頭上悄悄地抹了幾回眼淚。做過寡婦的女人就是這樣,她們的枕頭複雜了。當天夜裡沈翠珍就十分清晰地找到了自己的病根,是端方他爹在念叨自己了。鬼一旦念叨誰,誰的頭就疼。這個道理誰還不懂呢。一定要回一趟娘家,沈翠珍對自己說,說什麼也不能拖了。附帶到西潭村端方他爹的墳頭上給死鬼回個話:你就別念叨了,我這不是都好好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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