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平原 | 上頁 下頁
六八


  茅棚裡並沒有凳子,其實是沒法坐的。大夥兒找來了一些稻草,鋪在了地上。這一來大夥兒也只能坐在地上了。只有端方一個人站在了那裡。端方沒有詢問具體的鬥毆場面,這個用不著問了,明擺著的,不用問。端方突然微笑了,說:「我們來討論兩部電影,」端方豎起了兩根手指頭,說,「一,《智取威虎山》;二,《奇襲白虎團》,大家說說,好在哪裡?」這樣的開場白是奇怪的,有些雲裡霧裡。佩全說:「還是你說吧,我們知道什麼。」端方笑而不答,點了一根煙,就那麼望著,什麼也不說。端方自己是知道的,因為戰功卓著,他在大夥兒心目中的分量已經不一般了,完全有理由居高而臨下了。他還是希望大家來談談。大夥兒只能仰著頭,看著端方。他的形象愈發高大了,有了率領和引導的力量。全場鴉雀無聲。所有的人知道端方要講話了,現場肅穆了,還十分的宏大,十分的機密。怪異了,更像在電影裡了。他們是在戰爭中,在窯洞裡,在參與歷史,在修改進程,在改變命運,有了崇高和偉大的使命。茅棚裡鴉雀無聲。只有一盞昏黃的馬燈。處境其實是危險的,四周都充滿了危險、暗殺,也許還有綁架。然而,他們不怕。為了和危險的處境相匹配,他們的內心陡然生出了無限的忠誠,還有犧牲的決心。像原子彈。這是必備的。他們的瞳孔莊嚴了,神聖了,上刑場的心思都有,就生怕自己被落下了。

  紅旗受到了感染,站起了身子,說:「這兩部電影好就好在不要怕,勝利一定是我們的。」

  端方卻沒有看紅旗,只是吸煙。顯然,紅旗錯了。因為端方不說話,氣氛就有點變,往令人擔憂的方向走。所有的人都不再敢出聲。還是端方打破了沉默。在這樣的情況下,只有端方才有資格與能力打破沉默。端方說:「勇敢是要的。在任何時候勇敢都是要的。但最關鍵的不是這個。」端方看著大家,說,「智取威虎山,奇襲白虎團,說白了就是兩個字,一是智,二是奇。什麼意思呢?這就要求我們學會動腦子。勇敢,硬拚,兩敗俱傷,都不是辦法。我們要動腦子。」大夥兒松了一口氣,就覺得端方說得好,說得對。原來還挺糊塗的,經過端方這麼一點撥,心頓時就明瞭,眼頓時就亮了。「可是,」端方的話鋒轉舵了,端方說,「從今天晚上的情形來看,我們當中有人卻不是這樣。」端方總結說,「這很不好。」端方說這句話的語氣很輕,可是,正是由於輕,格外的擲地有聲。紅旗低下了腦袋,緊張起來。端方說:「我在這裡要提醒極個別的人,再這樣下去,亂髮號,亂施令,瞎激動,是要吃苦頭的。這樣的風氣不能長。我們必須統一我們的思想。」紅旗依然低著頭,然而,聽出來了,所有的人都聽出來了,端方另有所指。紅旗什麼時候「亂髮號、亂施令」過?還輪不到他。端方雖然沒有點名,但是,每一個人都知道,端方對佩全有了「看法」,對他今天晚上的表現相當地不滿,生氣了。然而,端方又是不點名的。不點名的批評更有力,它的威力通常是原子彈的八分之一,你連辯解和反駁的機會都沒有。又沒有點你的名,你跳出來做什麼?這一來「極個別的人」只好默認。佩全坐在大夥兒中間,鬱悶難當,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壓住了他。大路的嘴是緊閉的,國樂的嘴也是緊閉的。所有人的嘴巴都是緊閉的。大夥兒感覺出來了,佩全在這支隊伍當中排行老二的位置有點危險了。誰排行老二,是一支隊伍的重中之重。

  大夥兒都在等端方發話,在今天的這個晚上,他一定有許許多多的話要說的。沒想到端方卻轉過了身子,把馬燈的罩子架起來,「呼」的一聲,吹滅了。端方在黑暗之中說:「今天就到這兒吧。」大夥兒無比地吃驚,怎麼就散了呢?但是,散了。他們只能從地上爬起來,摸著黑,往外走。佩全走在了最後面,心情沉重。顯然,心裡的壓力大了。

  早也盼,晚也盼,望穿雙眼。徵兵的消息終於來到了。端方一得到消息就來到了大倉庫,在第一時間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混世魔王。端方這樣做有端方的理由,他都想好了,他希望能和混世魔王一起去當兵。混世魔王再賴,好歹是城裡的人,見的世面廣,能夠和他一起,彼此能有個照應。混世魔王剛剛吃過晚飯,坐在那裡用稻草剔牙,嘴是歪著的,一臉的壞樣子。因為心情好的緣故,端方在說話的時候故意賣了一個關子,說:「兄弟,我們快熬到頭了!」混世魔王的下巴和胸脯都動了一下,仿佛是笑,卻又不像笑。端方到底熬不住,交底了。他用拳頭擂著桌面,一字一頓地說:「征、兵、啦!」

  端方的心已經坐在了汽車上,也許還坐在了火車上,正對著無邊的遠方,迎著風,風馳電掣。混世魔王沒有動,只是叼著稻草,用他的牙齒不停地咬。最後,把嘴裡的稻草吐出去了。混世魔王說:「祖國需要保衛,但更需要建設。」這句話氣人了,有些陰陽怪氣,是混世魔王一貫的風格。端方說:「你裝什麼呢?」混世魔王笑笑,在長凳子上躺了下來,把手伸到衣服裡去,摸著肚皮,說:「今天可是吃飽了。」端方說:「你把耳朵從褲襠裡掏出來好不好?徵兵了!」混世魔王坐了起來,望著端方,說:「兄弟,我倒是想把我的兩隻耳朵放在褲襠裡。」端方聽出來了,混世魔王不對勁。一定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了。其實一進門端方就應該看出來的,只是心情太好,忽略了。端方眯起了眼睛,仔細研究起混世魔王。混世魔王的臉色突然頹唐下去,輕聲說:「我都知道了。」混世魔王說,「都找過她了。」端方問:「找過誰?」混世魔王說:「還能是誰?咱們的吳支書。」端方急切地問:「吳支書說什麼了?」

  「咱們的支書說了,祖國需要保衛,但更需要建設。」

  端方摸出旱煙鍋,坐了下來。吳支書真的是會說話,她的話在任何時候都是正確的,絕對正確,永遠正確。正確得你只想吐血。端方咀嚼著吳支書的話,有了極其不好的預感。混世魔王反倒是無所謂了,他不再說什麼,只是身子不停地晃悠,一前一後地晃悠。端方的目光跳過混世魔王的腦袋,盯住了混世魔王身後的牆。小油燈把混世魔王的腦袋放大了,印在了牆上。由於不停的晃悠,混世魔王的腦袋一會兒大,一會兒小,給人以全力以赴卻又脫不開身的錯覺,似乎長在牆裡了,成了牆的表面。端方突然就想起了興隆說過的話,「傻小子你記住了,你的命在人家的嘴裡頭,可以是她嘴裡的一句話,也可以是她嘴裡的一口痰。」真的是這樣。混世魔王現在就是吳蔓玲嘴裡的一口痰,被人家吐在了牆上。端方的心裡突然就是一陣緊,是臨近無望的那種緊:不知道吳蔓玲什麼時候張開嘴巴,不知道她下一口吐出去的會是誰。端方失神了。

  端方望著手裡的煙鍋,說:「媽拉個巴子。」

  「罵誰呢?」混世魔王說。

  端方說:「沒有罵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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