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平原 | 上頁 下頁 | |
六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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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方說:「為什麼?」 紅旗說:「這小子拳頭硬。」 顯然,紅旗吃虧了。端方不再開口。佩全這時候插話了,小聲詢問端方:「幹不幹?」 端方說:「我的兄弟怎麼能給人欺負?當然幹。」 佩全即刻就站丁起來。作為一支隊伍的老二,他當仁不讓。 端方一把拉住,說:「幹什麼?」 佩全用他的巴掌在空中切了一刀,是斬釘截鐵的架勢,說:「先把他們的退路堵死。」 端方沒有接受他的戰鬥方案,說:「看電影。」 佩全急了,說:「看完了電影他們突圍了怎麼辦?」 端方沒有回答,卻拍了拍前排的兩個小兄弟的肩膀,對他們耳語了一些什麼。兩個小兄弟得到了令,弓著身子走了。佩全說:「這不是遊擊戰,是陣地戰。他們不行。他們堵不住。」端方笑笑,說:「看電影。」 佩全的這個電影看得受罪了。戰鬥即將來臨,他哪裡還坐得住。佩全不再是看電影,簡直就是苦等。他在等電影的散場。只要電影一結束,他的拳頭就成了榴彈炮的炮彈,一股腦兒砸向了敵人的陣地。當然,有一點格外的重要,他要讓端方看看,在最緊要的關頭,他的拳頭是多麼地生冷不忌。佩全走神了,他已經提前進入了戰鬥,身上的每一塊肉都蠢蠢欲動,渴望疼痛。 電影放映員又換膠片了。這是最後一次換片,肯定是最後的一次了。王家莊的人看電影早就看出經驗來了,當勝利就要來臨的時候,這就意味著電影要結束了。劇終意味著勝利,而勝利同樣意味著劇終。所有的電影都是這樣的。換片之後,端方又堅持了十來分鐘,對紅旗耳語說:「紅旗,你把兄弟們拉出去,準備好火把,站到銀幕的後面等我的命令。」紅旗十分鄭重地應一聲,對大夥兒招招手。所有的兄弟都起身了,貓起腰,一起撤離了現場。佩全不知道端方究竟要做什麼,剛要起身,卻又被端方拽住了。端方說:「看電影。」佩全脫口說:「人不能散。要集中優勢兵力,各個擊破!」端方已經注意到了,這個人已經把自己當成電影裡的人物,起碼是民兵排的副排長。他喜歡說電影裡的臺詞,句句是真理,卻狗屁不通。端方偏不急,用下巴指了指銀幕,說:「就要發起總攻了,我們把最後的一點看完。」佩全握緊了拳頭,身子骨繃得比光棍漢的雞巴還要直,一挺一挺的,都晃悠了。好不容易等到電影的劇終,佩全一下子跳到了凳子上。端方對著銀幕的那邊揮了揮手。這時候全場的人都聽到了佩全的高聲叫喊:「高家莊的狗娘養的!高家莊的狗娘養的!一個都不要跑!一個都不要跑!」佩全的舉動過於威猛、過於突兀了,沒有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所有的人都釘在了原地,一起回過頭來看。 但是,人們看見四周突然亮起了火把,這樣的情形不同尋常了。黑壓壓的人群只是愣了片刻,「轟」地一下,炸開了,朝著四面八方奔湧。這樣的撤退當然是無序的,佩全反而被堵在了人群裡。好不容易從人群裡扒拉出來,佩全對著火把拚了命地招手。火把一起集中過來了,佩全立即帶領著火把隊朝著高家莊的方向兇猛地追擊。火把奔騰起來,在漆黑的田野爭先恐後。到底有火把,佩全他們跑得更快,一會兒工夫他們就追上高家莊的「狗娘養的」了,都聽到他們腳步聲了。高家莊的「狗娘養的」完全不知道怎麼回事,稀裡糊塗地,拚了命地在田野裡撒腿狂奔。佩全一邊跑一邊大聲地叫道:「快!快!前面有一座橋,千萬別讓他們過橋!千萬別讓他們過橋!」 意想不到的場景居然就是在橋上發生了。這是一座木橋,有年頭了。和裡下河地區的所有木橋一樣,這座橋相當簡易,很窄,面對面就過不了人了。就兩根樁,上面鋪了木板。高家莊的「狗娘養的」們火急火燎,好不容易跑到了橋上,哪裡敢停下來歇一歇,只管往前沖。可中間的那一塊木板已經撤了,是空的。這一來高家莊的「狗娘養的」們慘了,沖上來一個掉下去一個。就聽見水面上「轟」的一聲,又「轟」的一聲。後面的人明明聽到了水面的動靜,知道是怎麼回事,腳底下就是收不住,身不由己了,只能往下跳。你的屁股坐在了我的頭上,我的雙腳踩著了你的肚子,亂了,嗷嗷叫。這時候佩全他們趕來了,一個個舉著火把,站在河岸上,吃驚地看著水裡的景象。王家莊的小夥子們歡呼起來,雀躍起來。眼前的景象可以說是意外的驚喜,誰也沒有料到這樣的結局,誰也沒有。太動人了,太激動人心了。雖說不是嚴冬,深秋的河水畢竟冷了,有了刺骨的勁道,幾乎稱得上凜冽。一群「狗娘養的」卻在河水裡熱鬧,他們不停地撲騰,完全可以用狼狽不堪去形容。紅旗叫囂著,突然對著水面吐起了唾沫,吐一口,罵一聲,還跺起了腳,他用一種特別強烈、特別昂揚的節奏高聲罵道:「操你媽媽!操你奶奶!操你姐姐!操你妹妹!操你弟媳!操你舅母!操你姨娘!操你嬸子!操你姑媽!操你嫂子!」數快板了。一句話,不論老少,只要是女的,能操的都操了,一個都沒有落下。痛快得只想抽筋,瞳孔炯炯有神,放電了。無數的火把在裡頭跳躍,像鬧鬼。佩全也在喊,回過了頭去,想看一看端方,意外地發現端方卻不在。是的,他不在。佩全突然明白過來了,這一切都是端方安頓好了的。他調動了一切,控制了一切,指揮了一切。不用一刀,不用一棍,不用一腳,不用一拳頭,「狗娘養的」自己把自己就收拾了,他們連還手的餘地都沒有。這是奇跡。這是端方的戰略思想的一次勝利,他雖然不在河邊,卻已經在佩全的心裡了。佩全對端方服了,從心底,從骨子裡服了。他把火把高高舉過了頭頂,大聲說:「撤!」 佩全帶領著全部人馬打道回府,去了養豬場。他們激動得要命,達到了頂點。今天的勝利太圓滿、太酣暢、太神奇了,必須和端方分享。這一切都是他締造的。一路上都是凜冽的北風,可他們顧不上了。他們在談論端方,激動很快就轉化成崇敬了。崇敬是酒,令人陶醉。能夠在端方的指揮下戰鬥,實在是大夥兒的幸福。他們來到端方的門口,門是開著的,吃驚地發現端方已經上床了,歪在那兒,正就著昏黃的馬燈看小人書。端方安安靜靜的,恬淡如水,看不出一丁點的興奮,就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所有的人都在門口停住了腳,不說話了。端方說:「進來。」大夥兒沉默著,魚貫而入,一起站在了端方的床前。端方起來了,趿拉著鬆緊口的布鞋,站在了地上。端方開始和佩全握手,一個一個地,和大夥兒握手。現場的氣氛突然莊重起來,有點像接見了,跟電影上的一模一樣。電影裡頭每打完了一個勝仗首長都要親自接見的,這一來他們就不像在養豬場,而是到了電影上。是經風雨、見世面的感覺,好極了。輪到和紅旗握手的時候,端方看著紅旗的腮幫,小聲地問:「不疼了吧廣紅旗不由自主地立正了,仰起了脖,說:」報告,不疼了!「端方說:」那就好。「端方說,」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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