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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端方和興隆在拼了命地搖櫓。紅旗則歪在船艙,仰著頭,望著吊瓶。吊瓶裡有意思了,有氣泡,一串一串的,仿佛魚的呼吸。如果這樣的氣泡出現在池塘,下面必定有魚,是鯉魚,這一點紅旗是可以肯定的,二三斤的樣子。依照紅旗的經驗,肯定不會是鰱魚,鰱魚的嘴巴大,性子急,遠不如鯉魚那樣安定,所以,它的氣泡就不是這樣。紅旗的幾乎已經看到那條鯉魚了,順著氣泡往下找。他的目光經過瓶頸、滴管,最後落實到在了三丫的手臂。原來不是魚。紅旗望著三丫的手,突然想起來了,長這麼大他還沒有吃過藥呢,還沒有打過針呢,更不要說打吊瓶了。打吊瓶,這實在是一件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不知道是怎樣的福,紅旗沒享過。是甜的,還是酸的?是辣的,還是鹹的?紅旗一點把握也沒有。紅旗歪在中艙,想著他的狗頭心思,慢慢地,在大太陽的底下睡著了。老實說,興隆不是看在三丫的臉面上,而是卻不過端方的情面才上路的。作為一個醫生,他不好把話說死了,其實,有數得很,三丫不礙事的。她嘔吐出來的氣味在那兒呢。如果不是三丫這樣折騰,這會兒他一定上床了,睡覺了。他只能指望中午的這一覺了。夜裡頭一分鐘也別想睡。這些日子父親的動靜越鬧越大、越鬧越嚇人了。剛剛上完了吊,頭上的傷是好了,可別的動靜又來了。大白天他是蔫著的,沒什麼事。一到了夜裡,嚇人了,他的精神頭來了。拿著一把手電,到處照,到處找。嘴裡頭還念叨。天井裡照一照,床底下照一照,門後面照一照,笆斗裡照一照,打開站櫃的門,再沖著站櫃的裡頭照一照。而到了下半夜就更嚇人了,一次又一次地起來,沿著屋頂上的屋樑,一根一根地照過去。就像電影裡頭日本鬼子的探照燈似的。夜深人靜的,那些陳舊的木梁和椽子是不能照的,一照就有了特別的氣氛,有了恐怖的跡象,不害怕也害怕了。他照什麼呢?他找什麼呢?也不說。

  後來的情形就更壞了,不僅照,另一隻手上還要拿著一把刀。這一來就殺氣騰騰的了。不是老魚叉殺氣騰騰,不是的。是家裡頭有一樣東西對老魚叉殺氣騰騰,他要防範,護住自己。這一來家裡頭就有了一樣「東西」,這個「東西」殺氣騰騰的,躲在某一個地方,要對老魚叉下手。這日子還怎麼過呢。就說昨天夜裡,好好的,老魚叉把他的手電照到興隆的臉上來了。多虧了興隆眼疾手快,一把奪過了老魚叉的手電,反過來照亮了老魚叉。老魚叉受到了意外的驚嚇,直哆嗦,手一軟,菜刀掉在了地磚上。深更半夜的,突如其來的,菜刀在地上顛了四五下,你說嚇人不嚇人?老魚叉的臉在手電筒的照耀下變得無比地猙獰,僵在那兒,懸浮在半空。兩邊的腮幫子也凹陷下去了,眼角的皺紋纖毫畢現,幾乎就是一個剛剛從地窖裡鑽出來的魔鬼,而瞳孔裡的光早已經開了叉,藍幽幽的,發出又畏懼、又兇惡的光。因為畏懼和兇惡,炯炯有神。真是又可怕,又可憐。老魚叉囁嚅著下嘴唇,問興隆:「你是誰?」興隆跨上去一步,踩著菜刀,把手電筒反過來了,照亮了自己的臉龐,說:「爸,我是興隆,興隆啊。」老魚叉定定地望著他的親兒子,下巴一會兒轉到左邊去,一會兒又轉到右邊去,認出來了,是興隆,是他親生的兒子。老魚叉一把抓住了興隆的胳膊,說:「興隆,家裡藏著人!家裡頭有人哪!——趕快抓住他,把他劈了!!」老魚叉的話把興隆弄得寒毛直豎,卻不敢亂,只能加倍地鎮定,說:「家裡哪兒有人?啊?連一隻老鼠也沒有哇。」老魚叉急了,非常急,咬緊了牙關,腦袋咬得直晃,口齒含糊地、卻又十分堅決地告訴興隆:「有。家裡頭有人!」

  作為一個赤腳醫生,興隆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到底得的是什麼病。真是羞於啟齒。說他瘋了吧,他沒有。天一亮,他就安好了,太太平平地坐在角落裡,說話、辦事都有他的步驟,說明他的腦子沒壞。說他沒瘋吧,也不對,深更半夜的他就是覺得自己的家裡「有人」,躲在床底下,躲在箱子裡,躲在牆縫裡,躲在屋樑上,躲在籮筐裡,躲在鍋裡、碗裡,躲在鞋裡,甚至,躲在他自己的耳朵裡、屁眼裡。總之,躲在一切幽暗的,難以被陽光照耀的地方。興隆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你有天大的本事你也不能叫太陽不下山吧。東方一定要紅,太陽一定要升,這不是三年五年才來一次的事情,更不是十年八年才來一次的事情,它一天一次,年年有,月月有,天天有!誰也擋不住。真是要了人的命了。老魚叉沒有病,要說有,哪只能是「夜病」?他的病就這樣和「黑夜」捆綁在一起了,成了黑夜的一個部分,和黑夜一樣無頭無緒,和黑夜一樣無邊無際,和黑夜一樣深不見底。這個病對老魚叉來說是致命的,對興隆來說夜一樣地致命。只要天一黑,家裡的那個「人」就變得非常巨大,空闊,浩瀚,同時又非常細微,幽密,一句話,無所不在,無孔不入,如影隨形。——可是,這個「人」到底是誰呢?他是誰?老魚叉不說。興隆問過無數遍,老魚叉就是不說。興隆堅信,只要把「那個人」問出來,天就亮了。父親的病就好了。好幾次興隆想嚴刑逼供,他做好了老虎凳。但是,興隆忍住了。不敢。對父親,他還是怕。老東西的手有多毒,興隆和他的哥哥是一路領教過來的。興隆就沒見過比自己的父親還要六親不認的人。除非把他打死。打不死,他一旦緩過氣來,一準能要你的命。還有一點興隆也沒有把握,用老虎凳來對付自己的父親究竟有沒有用?興隆沒把握。知父莫如子。老魚叉這個人興隆是知道的,他有亡命的氣質,磅礴的血性,越挫越勇。你問不出來的。越打,他越強。越疼,他越是守口如瓶。弄不好就收不了場。——這可怎麼辦呢?一天一天的,一家子的人誰也耗不起呀!

  興隆真的是困得厲害。他只想像紅旗那樣,平躺在船艙裡,好好地睡上一個囫圇覺。五分鐘也是好的。興隆不能。主要是不好意思。好歹是在救人,他一個醫生,睡在病人的旁邊,要天打五雷轟的。那就閉上眼睛吧,手腳可是一點都不敢松。

  紅旗已經醒過來了,他端詳著桅杆上的吊瓶,已經是好大的一會兒了。他在等。他在等這一瓶的鹽水乾淨了,好親手換一次吊瓶,過一把赤腳醫生的癮。這樣的機會是不多的。也許就只有這一回了。

  三丫的不安就是在紅旗換上吊瓶之後出現的。興隆並沒有在意。三丫突然動了。動了幾下,似乎是不好意思打攪端方和興隆,又安穩了。後來三丫輕聲說:「端方。」端方也沒有聽見。等端方聽見的時候,三丫的表情已經相當地痛苦了,眉眼和嘴角都變了形。情勢急轉直下,三丫的狀態說變就變。端方一下子發現三丫的嘴唇烏紫了,嘴直張,張得極其大。端方失聲喊道:「興隆!興隆!!」而三丫的小肚子卻開始打挺了。她的嘴巴就那麼張在那裡,一口氣就是上不來。只能拼了命地瞪眼睛,瞪得很大,很圓。嘴裡似乎也銜了一樣東西,是一句話,是一句什麼要緊的話,想說,說不出來。端方跳上去,一下子就把三丫摟住了,感覺到三丫正在努力,是最後的一絲力量。這股力量全部集中在三丫的腹部。她反弓起背脊,在往上頂,全力以赴。她渴望頂住什麼。可她的眼神似乎頂不住了,有了妥協和放棄的跡象,在望著端方。那是最後的凝望。顯然,三丫已經竭盡了全力,身子松了一下,就一下,全松了。最終落在了端方的胳膊上。

  驕陽似火。三丫的身子卻冷了,火焰一樣的陽光也沒有能夠改變這樣的基本局面。端方一直把三丫摟在自己的懷裡,兩隻眼睛癡癡的,不知道朝哪裡看才好。他的目光最終停留在滴管上,順著滴管,端方的目光爬了上去,一直爬到吊瓶。端方望著吊瓶,突然卻把三丫放下了,直起了身子。他把吊瓶從桅杆上取下來,看仔細了。是汽水。端方拿著吊瓶,開始喘,喘了半天,這才想起來拿眼睛去尋找興隆。沒想到興隆早已經盯著端方了,端方的眼睛紅了。興隆後退了一步,胳膊和下巴全掛下了,也在喘。小船停下來了,漂浮在河的中央,後面掛著一條大櫓,水面上安靜得一點漣漪都沒有。紅旗望著他們。端方盯著興隆,興隆也盯著端方。只是喘。紅旗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紅旗永遠不會知道了。最後還是端方先有了動靜,他伸出胳膊,把吊瓶敲碎了,丟在了河裡。一個,又一個,咣叮咣當的,全部丟在了河裡。興隆的兩條腿一軟,「咕咚」一聲,癱在了船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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