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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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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當頭。人山人海。端方來到人群的最中央,在三丫的身邊蹲下來了。還好,三丫還是活的。端方的心裡立刻就松了一口氣。端方把一隻手搭在興隆的肩膀上,問:「有救麼?」興隆把嘴巴一直送到端方的耳邊,小聲說:「發現得早,可能農藥還沒有下肚。」這個消息對端方來說簡直就是絕處逢生,具有感人至深的力量,足以把端方擊垮了。端方緊抿著嘴,點頭,不住地點頭。端方在興隆的肩頭重重地拍了兩下,騰出手,搭在了三丫的額頭上。這個舉動駭人聽聞了,這個舉動意味著他和三丫的秘密全部公開了,整個王家莊都看在了眼裡。端方輕輕地呼喊了一聲:「三丫。」三丫閉著眼,想睜開,但是,天上的太陽太毒了,三丫睜不開。但是,她全聽見了。是端方。她伸出手去,在半空中,軟綿綿的,想抓住什麼。端方一把抓住了。這就是說,三丫一把抓住了。軟軟的,卻又是死心塌地地抓牢了。三丫的五根手指連同胳膊連同整個身體都收縮起來,把端方的手往胸口上拉,一直拉到自己的跟前,摁在了自己的胸脯上。三丫的舉動驚世駭俗了,可以說瘋狂。在三丫死後的四五年之後,王家莊的年輕人在熱戀的時刻都能夠記得三丫當初的舉動,這是經典的舉動,刻骨銘心的舉動,不祥的舉動,是死亡將至的前兆。而在三丫死去的當天,王家莊的社員同志們是這樣評價三丫的:這丫頭是騷,死到臨頭了還不忘給男人送一碗豆腐。 孔素貞雖說瘋狂,但端方的一舉一動還是收在眼底了。應對說,在這樣的時刻,端方有情有義了。就沖他現在的這副樣子,孔素貞原諒了他了。這孩子,恨他恨不起來的。一抬頭,目光正好和沈翠珍對上了。兩位母親的目光這一刻再也沒有讓開,就那麼看了一會兒,再也說不出什麼來了。 端方從地上抱起三丫,他要把三丫抱進合作醫療。端方瘋了,一邊走,一邊踢。這個時候誰要是擋了端方的道,那真是要出人命的。端方只把興隆、大貴和孔素貞放進來了,別的人則統統堵在了外面。紅旗也想進來湊個熱鬧,被端方攔住了。紅旗大聲說:「是我的妹妹,關你什麼事?」端方想了想,還是把他放進來了。端方操起一把剪刀,塞在紅旗的手上,關照說:「誰進來就戳誰!」紅旗站在門口,轉過身來,第一次擁有了淩駕於眾人之上的感覺,關鍵是,他明確地擁有了端方這樣的靠山,揚眉吐氣了。紅旗的樣子頓時變得很凶,吼巴巴的。叉起腰,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 利用孔素貞給三丫擦洗的功夫,端方和興隆在做緊急磋商。到底要不要把三丫送到鎮上去,這是擺在他們面前的首要問題。三丫的嘔吐物裡面沒有半點氣味;瞳孔一直也沒有放大;呼吸雖說急促,但是,並沒有衰弱的跡象——也許只是虛驚一場,這些都是好的一面。可是,壞的一面誰也不好預料,誰也不知道下一步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局面。人命關天,賭不起的。為了預防萬一,興隆還是搶先給三丫注射了阿托品,隨後吊上了吊瓶,左右開弓:一瓶生理鹽水,一瓶葡萄糖。無論如何,這樣的措施是必不可少的。即使送鎮醫院,起碼也爭取了時間。畢竟是十多裡的水路呢。 事態到了這樣的光景,說簡單其實也簡單,只要三丫開口就行了。她到底喝了沒有,一句話就有了答案,哪怕點一下頭,搖一下頭,下面的事情也就好辦了。可是,任憑孔素貞怎麼問,怎麼求,三丫不開口,還閉緊了眼睛,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孔素貞就差給女兒跪下來了。你這是跟誰強呢我的小祖宗哎! 三丫沒有喝。一滴都沒有。她是不會喝的。死其實很容易,哪一天不能?只要到房成富真來帶人的那一天,確定端方絕了情,再死也不晚。就算喝不上農藥,還能上吊,就算不能上吊,還能跳河,就算不能跳河,撞牆總是可以的了。你看不住的。你不能把天下所有的上吊繩都藏起來,你不能把大地上所有的河流都蓋起來。你沒那個能耐。三丫這一次喝藥是假的,她如果真的要死,輪不到孔素貞沖進來,輪不到興隆在這裡灌肥皂水。她是做給別人看的,最關鍵的是,她要做給端方看。她要端方看見她的心。她要看看自己死到臨頭的時候端方會做些什麼。她還要做給她的母親看,你一定要我嫁,我就一定死,沒商量。可端方來了,當著所有的人,沒有畏懼,他來了。這才叫三丫斷腸。看起來他的心中有三丫的。就算是真的死了,值。三丫的悲傷甜蜜了,三丫的淒涼滾燙了。她就想說,端方,娶我吧,啊?你娶了我的這條卑賤的小命吧,啊? 但三丫是不會開口的,她什麼都不會說。無論是什麼事,她做得來,卻說不來。孔素貞都已經瘋了,她死死地抓住了三丫的手,不要臉面地嚎叫:「三丫,告訴我呀,告訴我,你到底有沒有喝?」三丫閉著眼睛,就是不開口。她不能開口。她要是說出了實情,那她就是「假死」了。「假死」太丟人了。全王家莊的人都是來看你死的,眼淚都預備好了,你卻沒有死,你對得起誰呢?現眼了,會給別人留下一輩子的話把子。有一件事情三丫是知道的,四五年前,高家莊的高紅纓就是這樣丟了性命。高紅纓和一個海軍戰士談戀愛,被人家甩了,要逼對方,就喝藥。禁不住醫生灌腸,高紅纓就招供了,「沒敢咽下去」。高紅纓的頭從此就再也沒有抬得起來。比方說,村子裡有人要做鞋,需要鞋樣子,刁鑽的女人就會說:「去找紅纓哎,人家會『做樣子』。」這樣的話哪一個姑娘能承受得起?高紅纓最後還是投井了。直到高紅纓的屍體堵在了井裡,高家莊的嘴巴才放過了她,用磅礴的淚水與飛揚的鼻涕給紅纓送了終。 商量的時間很短,結果出來了。端方說:「送中堡鎮。」端方斬釘截鐵了,說:「立即就送。」 三丫平躺在凳子上,清清楚楚地聽到了端方的決定。眼淚從眼角下來了。直到這個時候,三丫的眼淚才淌下來了。三丫不能說話,骨子裡是想到鎮上去的。不管是「真死」還是「假死」,一送到鎮上去,性質就完全不一樣了,那三丫就是被醫生「救過來」的人了。這一來就再也不怕別人說閒話了。還有一層,正好給姓房的皮匠看看,你想娶,好,你就娶一具屍首回來吧。一嚇,說不定他也就主動退了。三丫想,想來端方還是知道自己的心思的,他這是給自己鋪臺階了,好讓三丫下來。三丫就覺得自己這一輩子也不能沒有端方,越發地傷了心。 端方命令紅旗扛來了大櫓,自己則背上三丫,叫上興隆,匆忙上船了。王大貴不放心,想往船上跨,孔素貞卻拽住了。雖說驚慌,孔素貞畢竟是個明白的女人,多多少少看出了一些苗頭,多多少少放心了。看起來自己真是急糊塗了,還在這裡呼天搶地地問自己的女兒,讓女兒怎麼開得了這個口呢。當然要送中堡鎮。翠珍哪,你的前世是怎麼修的?生出了這樣的一個兒子來。你死了一次男將,卻得到了這樣一個兒子,這是佛祖可憐你了。翠珍哪,別怪我老臉皮厚,改天我到你的面前去,我給你跪下,我給你磕頭。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由著他們吧。你發發慈悲,由著他們,啊? 上了船興隆才想起來,生理鹽水和葡萄糖都忘了帶了,一路上要用的。紅旗很積極,搶先說:「我去!」興隆就讓他去了。紅旗笨手笨腳,用他的上衣把生理鹽水和葡萄糖裹在懷裡,跌跌撞撞回到了船上。要是細說起來,生理鹽水和葡萄糖都不是藥,沒什麼用。但是,對於服毒的人來說,意義可就大了。畢竟是十來裡的水路呢。還有一點,作為一個赤腳醫生,興隆懂得一個最基本的道理,在事態重大的時候,給病人吊上水,對病人和病人周圍的人來說都是一個極其重大的安慰。從這個意義上說,吊和不吊完全不一樣了。吊瓶懸掛在那兒,給人以科學、安全、正規、有所寄託、有所展望的印象,是救死扶傷的印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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