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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筱燕秋完全沒有料到會在輸液室裡頭睡得這樣死,簡直都睡昏了。筱燕秋起初只是閉上眼睛養養神的,空調的溫度打得那麼高,養著養著居然就睡著了。筱燕秋那麼疲憊,發著那麼高的燒,輸液室的窗戶上又掛著窗簾,人在燈光下面哪能知道時光飛得有多快?筱燕秋一覺醒來,身上像松了綁,舒服多了。醒來之後筱燕秋問了問時間,問完了眼睛便直了。她拔下針管,包都沒有來得及提,拔完了針管就往門外跑。

  天已經黑了。雪花卻紛揚起來。雪花那麼大,那麼密,遠處的霓虹燈在紛飛的雪花中明滅,把雪花都打扮得像無處不入的小婊子了,而大樓卻成了器宇軒昂的嫖客,挺在那兒,在錯覺之中一晃一晃的。筱燕秋拼命地對著出租車招手,出租車有生意,多得做不過來,傲慢得只會響喇叭。筱燕秋急得沒病了,一個勁地對著出租車揮舞胳膊,都精神抖擻了。她一路跑,一路叫,一路揮舞她的胳膊。

  筱燕秋沖進化妝間的時候春來已經上好妝了。她們對視了一眼,春來沒有開口。筱燕秋上課的時候關照過她的,化上妝這個世界其實就沒有了,你不再是你,他也不再是他,——你誰都不認識,誰的話你也不要聽。筱燕秋一把抓住了化妝師,她想大聲告訴化妝師,她想告訴每一個人,"我才是嫦娥,只有我才是嫦娥!"但是筱燕秋沒有說。

  筱燕秋現在只會抖動她的嘴唇,不會說話。此時此刻,筱燕秋就盼望著王母娘娘能從天而降,能給她一粒不死之藥,她只要吞下去,她甚至連化妝都不需要,立即就可以變成嫦娥了。王母娘娘沒有出現,沒有人給筱燕秋不死之藥。筱燕秋回望著春來,上了妝的春來比天仙還要美。她才是嫦娥。這個世上沒有嫦娥,化妝師給誰上妝誰才是嫦娥。

  鑼鼓響起來了。筱燕秋目送著春來走向了上場門。大幕拉開了,筱燕秋看見老闆坐在了第三排的正中央。他像偉人一樣親切地微笑,偉人一樣緩慢地鼓掌。筱燕秋望著老闆,反而平靜下來了。筱燕秋知道她的嫦娥這一回真的死了。嫦娥在筱燕秋四十歲的那個雪夜停止了悔恨。死因不詳,終年四萬八千歲。

  筱燕秋回到了化妝間,無聲地坐在化妝台前。劇場裡響起了喝彩聲,化妝間裡就越發寂靜了。她望著自己,目光像秋夜的月光,汪汪地散了一地。筱燕秋一點都不知道她做了些什麼,她像一個走屍,拿起水衣給自己披上了,然後取過肉色底彩,擠在左手的掌心,均勻地、一點一點地往臉上抹,往脖子上抹,往手上抹。化完妝,她請化妝師給她吊眉、包頭、上齊眉穗、帶頭套,最後她拿起了她的笛子。筱燕秋做這一切的時候是鎮定自若的,出奇地安靜。但是,她的安靜讓化妝師不寒而慄,後背上一陣一陣地豎毛孔。化妝師怕極了,驚恐地盯著她。筱燕秋並沒有做什麼,也沒有說什麼,只是拉開了門,往門外走。

  筱燕秋穿著一身薄薄的戲裝走進了風雪。她來到劇場的大門口,站在了路燈的下面。筱燕秋看了大雪中的馬路一眼,自己給自己數起了板眼,同時舞動起手中的竹笛。她開始了唱,她唱的依舊是二黃慢板轉原板轉流水轉高腔。雪花在飛舞,劇場的門口突然圍上來許多人,突然堵住了許多車。人越來越多,車越來越擠,但沒有一點聲音。圍上來的人和車就像是被風吹過來的,就像是雪花那樣無聲地降落下來的。筱燕秋旁若無人。劇場內爆發出又一陣喝彩聲。筱燕秋邊舞邊唱,這時候有人發現了一些異樣,他們從筱燕秋的褲管上看到了液滴在往下淌。液滴在燈光下面是黑色的,它們落在了雪地上,變成了一個又一個黑色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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