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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但是,筱燕秋堅信,那個女人才是筱燕秋,才是她自己。筱燕秋挺起了胸,側過頭,意外地發現化妝間裡擠了好些人。他們一起愣在那兒,專心地看著她,用一種疑惑的眼光研究著她。筱燕秋看到了春來,春來就在身邊。春來一直就站在筱燕秋的身邊。春來呆在那兒,她不敢相信面前的女人就是與她朝夕相處的老師筱燕秋。筱燕秋簡直就是變魔術,突然變出一個人來了。筱燕秋睃了春來一眼。她知道這個小女人此時此刻的心情,她看得出,這個小女人妒忌了。筱燕秋沒有開口,她現在誰也不是。她現在只是自己,是另一個世界裡的另一個女人。是嫦娥。

  大幕拉開了。紅頭蓋掀起來了。筱燕秋撂開了兩片水袖。新娘把自己嫁出去了。沒有新郎,這個世界就是新郎,所有的人都是新郎。所有的新郎一起盯住了惟一的新娘。筱燕秋站在入口處,鑼鼓響了起來。

  筱燕秋沒有料到一齣戲如此之短,筱燕秋只覺得剛開了一個頭,剛剛離開了這個世界,說回來就又回來了。筱燕秋起初還擔心自己的身體吃不消的,剛剛登臺的時候是有那麼一點緊張,很快她就完全放鬆下來了。她開始了抒發,開始了傾訴,她徹底忘記了自己,甚至,徹底忘記了嫦娥,她把滿腔的塊壘抽成了一根綿延的細長的絲,一點一點地吐了出來。纏繞了起來,揮灑了起來。她在世界的面前袒露出了她自己,滿世界都在為她喝彩。她越來越投入,越來越癡迷,筱燕秋越陷越深。這是喜悅的兩個小時,哭泣的兩個小時,五味俱全的兩個小時,繽紛飛揚的兩個小時,酣暢的兩個小時,淒豔的兩個小時,恣意的兩個小時,迷亂的兩個小時,這還是類似於床笫之歡的兩個小時。

  筱燕秋的身體連同她的心竅,一起全都打開了,舒張了,延展了,潤滑了,柔軟了,自在了,飽滿了,接近於透明,接近於自溢,處在了亢奮的臨界點。筱燕秋就感到自己成了一顆熟透了的葡萄,就差輕輕的、尖銳的一擊,然後,所有黏稠的汁液就會了卻心願般地流淌出來。可是,戲完了,沒戲了,結束了,"那個女人"說走就走了,毫不留情地把筱燕秋留給了筱燕秋。筱燕秋置身於巨大的慣性之中,她停不下來,她的身體不肯停下來。筱燕秋欲罷不能,她還要唱,還要演。筱燕秋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謝幕的,可大幕黑了一張臉,拉下了。那感覺就如同高潮臨近的時候男人突然收走了他的器具。筱燕秋傷心欲絕。筱燕秋就想對著台下喊:"不要走,我求求你們,你們都回來,你們快回來!"

  散場了,一切都結束了。筱燕秋不是不累,而是有勁無處使。她在焦慮之中蠢蠢欲動。她在百般失落之中走向了後臺,炳璋站在那兒,似乎在等著她。炳璋張開了雙臂,正在出口那邊高興地迎候著她。筱燕秋走到炳璋的面前,委屈得像個孩子。她撲在了炳璋的懷裡。她把臉埋進炳璋的胸前,失聲痛哭。炳璋拍著她,不停地拍著她。炳璋懂。炳璋一個勁地眨巴他的眼睛。沒有人知道筱燕秋的心思,沒有人知道筱燕秋此時此刻最想做的是什麼。筱燕秋自己也說不上來。嫦娥飛走了,只把筱燕秋一個人留在了這個世界上。筱燕秋就覺得自己想找一個男人,不要命地做一次愛。筱燕秋突然抬起了頭來,臉上的油彩糊成了一片,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炳璋嚇了一跳。炳璋再也沒有料到筱燕秋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炳璋聽了筱燕秋的話才知道自己並不懂得這個女人。筱燕秋冷冷地望著炳璋,說:"明天還是我。你答應我。明天我還是要上!"

  筱燕秋一口氣演了四場。她不讓。不要說是自己的學生,就是她親娘老子來了她也不會讓。這不是A檔B檔的事。她是嫦娥,她才是嫦娥。筱燕秋完全沒有在意劇團這幾天氣氛的變化,完全沒有在意別人看她的目光,她管不了這些。只要化妝的時間一到,她就平平靜靜地坐在了化妝台的前面,把自己弄成別人。

  天氣晴好了四天,午後的天空又陰沉下來了。昨晚的天氣預報說了,今天午後有大風雪的。下午風倒是起了,雪花卻沒有。午後的筱燕秋又乏了,渾身上下像是被捆住了,兩條腿費勁得要了命。下午剛過了三點,筱燕秋突然發起了高燒,而下身又見紅了,量比以往似乎還多了些,都沒完沒了了。高燒來得快,上得更快。筱燕秋的後背上一陣一陣地發寒,大腿的前側似乎也多出了一根筋,拽在那兒,吊在那兒,無緣無故地扯著疼。筱燕秋到底不踏實了,到醫院掛了婦科門診。筱燕秋計劃好了的,開上藥,吃了,好歹也不會耽擱晚上的演出。

  可這一回醫生倒是沒有忙著讓她吃藥,而是問了又問,開出一大串的檢查單子,叫她查了又查。醫生一臉的肅穆,既沒有嚇人的話,也沒有寬慰人的話,一副死不了也不怎麼好的樣子。醫生最後開口了,醫生說:"怎麼拖到現在?內膜都感染成這樣了,你看看血項。"醫生後來說,"手術還是要做。最好呢,住下來。"筱燕秋沒有討價還價,生硬地說:"我不住。"筱燕秋又追了一句,說,"手術能不能等些時候?"醫生的目光從眼鏡框的上方看過來,說:"身體不等人哪。"筱燕秋說:"我不住。"醫生拿起了處方,龍飛鳳舞,說:"先消炎,再忙你也得先消炎。先吊兩瓶水再說。"

  利用取藥的工夫筱燕秋拐到大廳,她看了一眼時鐘,時間不算寬裕,畢竟也沒到火燒眉毛的程度。吊到五點鐘,完了吃點東西,五點半趕到劇場,也耽擱不了什麼。這樣也好,一邊輸液,一邊養養神,好歹也是住在醫院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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