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那個夏季那個秋天 | 上頁 下頁
四十四


  第十一章

  作為生活裡的一種補充,BP機在該響的時候總是會響起來。而BP機真的響起來,生活就會順應BP機的鳴叫發生某種改變。耿東亮把手上的麥克風放到吧臺上,開始拿眼睛尋找電話。酒鬼說:「我沒有電話,你出去打。」耿東亮回完電話,匆匆向大宇飯店趕去。李建國在那裡等他,他不能不快點。雖說早就入了秋,秋老虎還是厲害,比起夏天也差不了哪裡去。城市的確是越來越熱了。除了在空調下面,你在「大自然」裡頭幾乎已經無處藏身了。

  李建國正坐在大宇飯店的璿宮,很悠閒地抽著三五牌香煙,他的對面坐了一個女孩子,開心地和他說笑,女孩留了童花頭,看上去像一個日本中學生,璿宮裡的冷氣開得很足,耿東亮從電梯上跨進來的時候T恤正被汗水貼在後背上,潮了一大塊,現在卻又有些冷了。耿東亮走到李建國的面前,很恭敬地說:「李總,我來晚了。」李總抬起頭,用夾煙的左手示意他「坐」。耿東亮怕坐到女孩的身邊去,卻更不情願和李總並肩坐在一起,就猶豫住了。這時候留童花頭的女孩往裡挪了一個座位,耿東亮只好坐下去,隨意瞟了一眼,身邊坐著的卻不是什麼日本中學生,而是舒展,藝術學院輟學的女民謠歌手,簽約儀式上見過的。她穿了一件很緊身的海魂衫,兩個小奶頭肆無忌憚地鼓在那兒,乳峰與乳峰之間掛了一件小掛飾,很俏皮的樣子,很休閒的樣子。即使坐著不動,舒展的兩隻小奶頭也能起到一種先聲奪人的效果。舒展仰起臉,對耿東亮說:「哈,不認識我啦?」耿東亮從坐下去的那一刻臉就已經紅了,這刻兒更慌亂了,文不對題地說:「哪兒,我只是出汗太多了。」

  小姐遞過來一杯雪碧,冰鎮過了,乾乾淨淨的玻璃壁面不透明了,有些霧。而杯子裡的雪碧更讓人想起那句廣告詞,晶晶亮亮,透心涼。

  璿宮在大樓的頂部,以每小時一周的勻速緩慢地轉動,人就像坐在時間裡了,與時間一樣寓動於靜,與時間一樣寓靜於動。城市在腳底下,鋪排而又延展,整個城市仿佛就是以大宇飯店為中心的,隨著馬路的縱深向遠方輻射。許多高樓豎立在四周,它們與大宇飯店一起構成了城市。城市在被俯視或者說被鳥瞰的時候更像城市了。它們袒露在耿東亮的面前,使耿東亮既覺得自己生活在城市的中心,又像生活在城市的局外,這樣的認識伴隨了眩暈與恐高感,耿東亮認定只有一個出色的歌星才配有這樣的好感覺的。

  璿宮在轉,耿東亮就是時間,他可以是秒針,也可以是分針,甚至,他還可以是時針。一切都取決於他的心情,時間的走速這刻兒全由當事人說了算。

  耿東亮說:「李總,有事吧?」

  李建國的上身半仰著,不像是有事的樣子。李建國微笑說:「別總是李總李總的,等我把你們捧上天,成了明星,別不認識我就行了。」舒展把杯子握在手上,讓杯子的孤形壁面貼在自己的右肋,一副嬌媚的樣子。舒展笑著說:「李總,你又來了。」李總優雅地彈掉煙灰,說:「剛剛忙完一陣子,累了,歇一下,想和你們吃頓飯。」耿東亮聽完這句話,身體全放鬆了,把上身靠到了椅背上。李總說:「今天吃自助餐。別怪我小氣。我只想來一次自由化,想吃什麼點什麼。就像阿Q說的那樣,想要什麼就是什麼,喜歡誰就是誰。」耿東亮和舒展一同笑起來,很有分寸地笑過一回,耿東亮和舒展在斂笑的時候相互打量了一眼,不管怎麼說,這句話在璿宮的空調裡頭多多少少有一點生氣盎然。璿宮裡的人不多,三三兩兩的,他們很斯文地咀嚼,或者耳語。斯文、乾淨、整潔,還有空調,這一切都不像炎熱的秋老虎,一舉一動都如沐春風。

  三個人各自取好菜回來坐下,李建國就發起感慨來了。李建國說:「你們知道我最懷念什麼?」他這麼一說,立即又自問自答了,「我現在最懷念做教師的日子,師生相處,實在是其樂無窮的。」李建國隨口就說出了尊師愛生的幾個小故事,舒展和耿東亮一邊抿了嘴咀嚼,一邊很仔細地聽,不時還點幾下頭。李建國說:「其實我一直拿你們當學生,好為人師了——沒辦法,心理上拐不過來。」李建國打起了手勢,說,「幹了這一行就身不由己了,沒辦法。你們不一定能瞭解我的心情,我拿你們當自己的孩子,這話過分了。沒辦法。」耿東亮不住地點頭,認定了李建國的這些話是說給自己聽的。耿東亮在這一刻覺得李總這個人還是很不錯的,挺實在,挺可愛。人家只是「沒辦法」。

  「你別說了,」舒展說,「做我們老師也就罷了,怎麼又做起父親來了?我們可是拿你當大哥的。」

  這句話李建國很受用。他的表情寫在那兒,他搖了幾下腦袋,笑著說:「沒辦法。」

  李總笑道:「多吃點,給我把三個人的錢全吃回來。」

  李總故作小氣的樣子,讓耿東亮和舒展又笑了一回。

  李總斂了笑,臉上的表情走向正題了。李總放下餐具,從三五牌煙盒裡抽出兩根香煙,並列著豎在餐桌上。李總望著這兩根煙,便有些失神。李總說:「公司經過反復研究,打算給你們採取一種短、平、快的包裝方式。」他用手指著一根煙,說,「你,金童。」隨後他又指了指另一根香煙,說,「你,玉女。」然後李總才抬起眼來,交替著打量耿東亮和舒展,問道:「明白嗎?」

  大大方方的舒展卻咬住了下唇,低了頭不語,李總伸出手,把兩根香煙挪得更近一些,幾乎是依偎在一起了,心連心、背靠背的樣子。李總笑起來,依舊只盯著餐桌上的兩根香煙,說,「我是不是在拉郎配?嗯?」李總說,「我不干涉你們的生活,公司只是希望你們在某種場合成為最受人羡慕的情侶形象,是假戲真做還是真戲假做,那我可不管,否則我真的成了喬太守了,亂點鴛鴦譜的事情我可不幹,我希望看得到你們的恩愛,快活得只剩下憂愁。如此而已。」李總抬起眼,看了耿東亮一眼,又看了舒展一眼。他的這一眼既是詢問,又是通知。

  「是真事,但可以假做,是假事,但做得要像真的,表演和包裝就是這麼回事。」李總說。

  「試試看吧。」舒展說。

  李總就拿眼睛盯著耿東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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