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那個夏季那個秋天 | 上頁 下頁
四十三


  「你首先得弄清楚你是誰。」酒鬼在漫長的沉默之後終於開口說話了,「你想表達什麼,然後才是聲音。脫口而出,不說不行,表達得越簡單越好,越明瞭越好——簡單、明瞭,是歌唱的生命,像呻吟那樣,像呼救那樣,呻吟、呼救,它們是現代人最真實的世俗情懷。你惟一要做到的是準確,然後訴說。你不要像美聲那樣顧及音量,顧及聲音的品質,對於通俗歌曲來說,這是話筒和電聲的事。人私語,若上天打雷,歌唱就這麼回事,歌唱的時候我們通著天。」

  其實酒鬼有一種言說欲。寡言的人似乎都有一種言說欲望,這一點同樣類似於酒,不過,是啤酒。寡言的人如同被封壓的啤酒那樣,天生就有一種內存的壓力,金屬蓋一打開來內存的壓力就成了一種自溢,所有的內容都向瓶口吐氣泡。酒鬼在說話的時候甚至還有點像太陽下面的冰塊,開始是傲慢的,端正的,但慢慢地就會自融,有了不可收拾的流淌與波動,陽光閃閃爍爍的,跳蕩而又綿延。

  歌唱是什麼?酒鬼這麼問。這一問酒瓶的封蓋就打開了,端正的冰塊就會正好迎著太陽了。歌唱是我們的活法。

  世界上只有一種人不會歌唱,那就是我們漢人。酒鬼說,每個民族都有每個民族自己的歌、自己的旋律。但是我們沒有。憂傷、遼闊、曠達,苦中作樂,那是偉大的俄羅斯,天藍藍海藍藍,那是意大利,蘇格蘭是溫情的,南美是紛繁的、本能的。聽過蒙古歌曲沒有?天高地闊。苗族的呢?甜美,嗲得很,嬌得很;藏族的歌聲鼻息是不通的,直上直下,有一股蠻荒氣;維吾爾的歌聲就更美妙了,可以說妙不可言。不管他是什麼民族,他一開口就會把他的民族性表露出來,就像他的語言和長相。漢人沒有歌,漢人沒有發音方法。你不知道什麼旋律屬￿漢人,但是漢人很自信,我們會把兄弟民族的歌聲說成自己的民歌。這一來我們就更沒有歌聲了。你學的是美聲,這種做法就如同法國人用毛筆寫七律情書,德國女人裹腳,巴西佬向自己的老丈人送臭豆腐。

  你心中有上帝嗎?沒有。沒有上帝你唱什麼美聲?美聲要求上帝子民的身體變成一架樂器,成為合理的、科學的、利用最高的聲音共鳴器。美聲從一開始就是先在的、奴性的,它面對的是天堂、上帝,還有君主,你的聲音只是禮物、頌歌、讚美詩、懺悔——那是聖樂。可你又崇敬什麼?你沒有懺悔。你有什麼?你有願望、欲、虛榮、渴求,你需要解放、自由、自我,所以你別學他媽的美聲,你天生就是一個俗人,那就唱自己,那就噴發,照鏡子那樣,讓真嗓子發出真聲。感受感受你的現時、即時、此在、臨在。就像你遺精,在虛妄中自溢。不要說謊。這年頭人都在說謊——除了病人面對醫生。

  這樣你至少可以滿足自己,碰得巧還可以安慰別人。

  「放棄吧,」酒鬼說,「跟我學,你還來得及。」

  酒鬼堅信自己是「僅存的一個好歌手」,沒有另一個酒鬼會比他更棒。酒鬼說,流行音樂的意義不能用理性去斷定,只有靠生態。只有生態意義上的流行才稱得上真正的流行,像流感,像打噴嚏。不打不行,塞都塞不住。流行的第一要素不是流感病菌,而是預備著去感冒和打噴嚏的人,他們的身體。

  通向流行歌手的道路只有一條,這是一條單行線,不是學習,不是臨摹,藝術是沒有摹本的,藝術的產生對他人來說就是一種藝術的死亡,別人只能依靠忘卻、捨棄。歌手是天生的,天成的。尋找歌手就是發現「自己」,「自己」就是「我」。「我」是什麼呢?是上帝發明的第一粒精子。人不能發明,人只有尋找,只有發現,我發現了我,而你發現了你。把多餘的部分捨棄掉,我不是歌手還能是什麼?青蛙在跳躍中發現了自己,烏龜在伸縮中,貓在獻媚中,獅子在孤寂中,種豬在交配中。

  流行樂應當是掙扎的、控訴的、呐喊的、反抗的。因為流行樂是現代的。現代性使我們的身體遠離和失去了水、空氣、泥土、空間維度、草地、親情、鄰里、燭光、緬懷、混沌。現代性使人只剩下了時間這麼一個東西。時間是可怕的。人類發明了監獄正是人類對時間的本質認識,剝奪了你的一切,把你關在籠子裡,只給你時間。現代性正是人類的監獄,現代性使時間變得分外急迫,讓你像擀麵條那樣把時間越擀越長,但是你無處藏身。你不論藏在哪兒別人都可以通過一組數碼找到你,你的生命完全地數字化了。被數字極端化了、典型化了。你只是電話號碼、電話保密號碼、手機號碼、BP機號碼、信用卡號碼、工資卡號碼、工作證號碼、通行證號碼、音質號碼、指紋號碼、血型號碼、瞳孔直徑號碼、體重號碼、心律號碼、血壓號碼、血小板號碼、血質素號碼、肺活量號碼、骨質號碼、避孕套號碼、探親避孕藥號碼、女性內用衛生棉號碼、座次號碼、航班號碼、密碼箱號碼、考勤號碼、信箱號碼、圖書證號碼、發動機號碼、車牌號碼、駕駛證號碼、鞋帽號碼、電錶水錶號碼、維修號碼、姓氏筆劃號碼、准考證號碼、准營證號碼、合格證號碼、病床號碼、死亡證號碼、骨灰盒號碼,總之,在0~9之間,這些無序混亂偶然必然的阿拉伯基數組合和序數組合就成了你,朋友可以通過這些號碼找到你,警察可以通過這些號碼偵破你,仇人可以通過這些號碼揭發你,你可以通過這些號碼發財、做官、倒黴、因禍得福或因福得禍,然而,你沒有一項隱私是「私有」的,它只能是社會的一個「值」,現代性就是依靠這些數字組成了一首歌,哆、、咪、發、嗦、啦、希,你就成了旋律,與汽笛、乾杯、卡拉OK、打耳光的聲音一同,匯進了一片響聲之中。你無知無覺,你不知身在何處,你覺得歲月如常,而電腦通過科學的二進位制的電子換算,放大了你,縮小了你,使你重新變成顏色、線圖、聲音、形象、運算思維,再現你,拷貝你,使你普遍成偶像、效益、利潤、稅收,而你無知無覺。人類惟一的大理想就是把「人」再討回來,流行樂就是一種最沒用的辦法。討回來了嗎?沒有。討不回來了。所以歌手只剩下「歌唱」這麼一點臨在。「臨在」你懂不懂?歌唱會告訴你。流行樂的悲憫和無奈全在這裡頭。

  但是人們需要。所以商人就看中了它。

  人類的每一次重大行為最後都成了商業。商業總是人類行為的最後一個環節。他們永遠是贏家,優秀的政治家總是把目光投向商業。這一來在他臨死的時候至少是成功的。

  我們歌唱,是因為我們渴望破壞——最後被破壞的也許就是你的聲音,我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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