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那個夏季那個秋天 | 上頁 下頁
三十七


  徐遠的身後是各種穀物堆成的堆,用蘆葦編的葦席圍成一個又一個圈。徐遠把手伸到面前的菜籽堆裡去,說:「今年年成好,豐收了。」童惠嫻便說:「我們也豐收了。」童惠嫻走上去一步,同樣把手伸到菜籽堆裡去,烏黑的菜籽溜圓而又光潤,滾動在皮膚上,有一種沁人心脾的細膩。童惠嫻突然就想起了漫天的油菜花,黃黃的一望無際,散發出大地與陽光的香,那些鵝黃的花朵而今凋謝得無影無蹤,變成了溜圓而又光潤的菜籽。童惠嫻的手掌在菜籽堆裡頭抓了一把,菜籽貼著她的指縫卻全都溜光了,像流淌,只給她留下了近乎慰藉的空洞。童惠嫻感受到一種空無一物的悵然,往心裡鑽,她十分不甘地又抓了一抓,最終卻抓住了一隻手,是徐遠的指頭。徐遠的手指掙扎出來,卻抓住了童惠嫻。他們的手在撫摸,菜籽湧起了無聲的浪,洶湧不息,浪決堤了,童惠嫻感覺到自己宛如菜籽那樣不可收拾往平面裡頭滾動,不可收拾地四處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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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倉庫的木門巨大而又厚重,關上的時候發出了兩聲粗重的悶響。白天被關在了外頭,白光偏偏地從門縫裡斜插了進來,光帶上了氣味,是倉庫的混雜氣味。

  他們的身體在麥粒上困難地扭動。他們不說話,他們用淚水傾訴了各自的心思與哀怨,麥粒被淚水和汗粘在他們的臉上和身上,童惠嫻看見自己的身體,正伴隨著一種節奏,發出耀眼的青白的光芒,一陣,又一陣。童惠嫻咬住他的肩,童惠嫻傷心至極,哭出了聲音,說:「抱緊我,抱緊我。」

  黃昏時分他們已像是麥堆上的兩具屍首。徐遠臥在童惠嫻的身邊,很輕地吻,反復地吻。童惠嫻用雙手扒過來一些麥子,把自己的腰部墊高一些,今天是她排卵的日子,她的第十五天,作為育齡女人的第十五天,她算好了的,在這個下午她的身體是具有土壤的意義,用不了很久她的身體就會開春的,漫山遍野的油菜花一定會從她身軀上綻放開來。

  但他們不說話,他們只是吻,流淚。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傾訴語言。他們的命運、苦難、困厄、被矇騙、愛、希望、掙扎,還有幻滅,都會變成一種語言。這一代人的語言是無聲的淚與偷偷的吻。他們最大的慰藉就是眼對眼、淚對淚,別的都無從說起。天黑了,倉庫裡的氣味再一次濃郁起來,而童惠嫻的黑眼睛在倉庫裡頭烏黑閃爍,身子底下的麥粒一點一點冰下去,童惠嫻支起了身子,俯在徐遠的身上作最後的長吻。這個吻有哀傷那麼長,有思念那麼長,有夏夜裡流星的尾巴那樣長。後來童惠嫻摸到了衣服,她開始穿。她說:「我走了。」徐遠說:「再等一等,再黑一點兒,我送你。」童惠嫻說:「不。」徐遠說:「為什麼?」童惠嫻說:「不。」徐遠跪在麥子上說:「讓我送你,我的愛人。」童惠嫻聽到「愛人」身子便打了一個冷顫,她擁住自己說:「這不是愛。」童惠嫻說,「我不愛你,我只是偷了一回漢子,這只是偷情。」

  童惠嫻離開倉庫的時候倉庫裡已是一片漆黑。她跨出倉庫的門,夜晚在黑暗裡頭有一種烏黑的清晰,天上星光燦爛,像密密麻麻的洞,童惠嫻的眼睛眨了一下,那些發光的洞便模糊了,晶晶亮亮地四處紛飛。

  接連著兩個星期童惠嫻不許耿長喜碰她。堅決不許這個男人碰她,她堅決不允許有任何肮髒的雜物流進她的體內。她在等。她在等下個經期。她用指頭數著一個又一個逝去的日子。經期來臨的時候她的身體沒有任何動靜,她給自己墊了一張極乾淨的衛生紙,它一連數十天都乾乾淨淨,沒有一點紅,沒有一點額外的顏色。她的身子乾淨一天,她的生命就有意義一天。那張紙沒有紅。她的身體終於成為一塊土壤了,她的身體終於成為一個溫暖的秘密了,有一個生命正在她的體內做窩,正在吃她,吮吸她,正成為她的身體的全部歸宿與全部意義。童惠嫻時常兀自坐在學校的辦公室裡,一連好幾個小時,自己與自己溫存,自己憐愛自己,自己喜歡著自己。她在默默地與自己說話,說給自己聽,說給自己的腹部聽,這些語言不需要通過喉頭、聲帶,它們沿著血脈以一種流淌的方式直接進入了心窩,沿著心臟以一種跳躍的方式直接傳遞到腹部,這是一種莫大的幸福,莫大的溫馨,它沁人心脾,它入木三分。秘密是上帝給予不幸者最仁慈的饋贈,童惠嫻的心窩綻開了花瓣,它像油菜的黃色花蕊,嬌嫩地顫動,不知不覺地綻放開來。每一次顫動童惠嫻都能感受到那種感人至深的震顫。我的愛人。我的愛。我的骨肉。我的孩子。我的生命。我的眼淚。我的小乖乖。我是你的土壤,我是你的溫床,老天爺,我看見你的眼睛,感謝你的仁慈,感謝你的悲憫,陽光,你照亮我的身體吧。

  耿長喜一清早就出去收魚去了,他的捕魚方法原始而又有效,用一根線攔腰拴住繡花針,而線的另一端系在木樁上,只要在繡花針的針頭刺上一小塊豬肝,再把木樁插到河邊去,黃鱔和甲魚就會在夜間把豬肝和繡花針一同吃進去了。那根針橫在脖子裡之後,黃鱔或甲魚就不動了,靜靜地臥在那兒,等它的主人一大早來「撿」它。耿長喜這個清早的成績不錯,撿來的黃鱔足足有一魚簍,每只手上還提了兩隻大甲魚。耿長喜走進院子的時候童惠嫻正在刷牙,童惠嫻的刷牙每次都要帶出許多血來,耿長喜懂得疼老婆,總是勸她不要受這份罪了,人身上一共才能有幾兩血呢。所以耿長喜只好弄黃鱔來給老婆「補」。然而童惠嫻不聽耿長喜的勸,動不動就給他臉色。老婆一給臉色了耿長喜就會很開心地笑,老婆是城裡的洋小姐,皮又白,肉又嫩,發點小脾氣本來就是應該的,只要大部分時候同意給他「睡」,這不就齊了嗎?討個老婆回來,隔三岔五有得「睡」,日子也就應當滿意了,只是童惠嫻的規矩多,上床之前不是讓他洗就是讓他涮,這就有點煩人了,不過城市人就應該有城市人的規矩,這本來也是應該的。耿長喜的牙刷上總是積了很厚的灰,再說了,在晚上刷牙,呱嘰呱嘰的,讓人家聽見還不是把床裡的事都預先告訴人家了嗎?村裡已經有人笑話他了,一看見他的牙齒白,就說他「昨天晚上又刷牙了」。不過耿長喜的牙齒在那些「特殊的情況下」總是要刷的。不刷童惠嫻絕對不依,「躲」他。童惠嫻總是說,他的嘴裡有「氣味」。耿長喜對了鏡子哈過氣,實在聞不出自己的嘴裡有什麼氣味來。話還得說回來,嘴裡沒有嘴的氣味的那還叫嘴嗎,嘴裡總不能有鼻孔的氣味、腳丫的氣味吧。為了平靜地上床,耿長喜有時會把老婆的牙刷借過來用一回。她的牙刷軟,毛也倒到一邊去了,正用對了牙形,可是有一回就是讓童惠嫻發現了,童惠嫻居然把自己的牙刷扔到馬桶裡去了。這也太傷人了。耿長喜說,我能親你的嘴,為什麼不能用你的牙刷?童惠嫻不吭聲,她就會默不作聲地掉眼淚蛋子。童惠嫻一掉眼淚蛋子耿長喜的心就軟了,當了老婆的面給了自己一個嘴巴。童惠嫻第二天一早就到小店買了兩把新牙刷子,責怪耿長喜:「誰讓你自己打自己嘴巴了。」耿長喜聽得心也熱了,眼睛也熱了,城裡的女人就是會疼人呢。耿長喜對老婆發誓說:「我再用你的牙刷就是你孫子。」

  耿長喜一放下魚簍就聽見童惠嫻一陣幹嘔了,耿長喜沒有往心裡去,他拿了一隻木盆,呼啦一下就把黃鱔全倒進去了,黃鱔們稠乎乎地在木盆裡頭很粘滑地擠成一團,又困厄又鮮活。耿長喜端了木盆走到童惠嫻的身邊去,報告自己的成績。童惠嫻看了一眼,又嘔出來一口牙膏沫和一串聲音,童惠嫻銜了牙刷,掉過臉,很含糊地讓他拿開。耿長喜知道自己的老婆怕蛇,順便也就怕到黃鱔的身上來了,耿長喜放下木盆,卻聽見老婆的嘔吐似乎止不住了,嘴角那兒還是一大串清水。耿長喜側過頭,看老婆的臉。老婆的臉上有些古怪,看不出痛楚,而是若有所思的樣子,似乎正想著一件相當滿意的事。耿長喜有些不放心,「嗨」了一聲,童惠嫻猛地回過神來,面色便緊張了,文不對題地說:「我沒有。」耿長喜一聽這話就明白了,大嘴巴寬寬地樂,說:「你瞎說,你肯定又有了。」童惠嫻從肩膀上取下毛巾,望著地上的一攤水說:「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耿長喜一把拉住童惠嫻,大聲說:「我們家要有老二嘍!」耿長喜扶了童惠嫻往房裡去,童惠嫻只走了兩步卻停住了,突然捂住臉,哭了,耿長喜很不放心地問:「哪裡不好受!」童惠嫻放開手,臉上全是淚痕。童惠嫻笑著說:「沒有,我只是高興了。」

  耿長喜進了屋子就把大兒子耿東光拎起來了,小光才一歲多,還沒有睡醒,一臉的瞌睡相。耿長喜扒開大兒子的褲襠,埋下頭就親了一口,大聲說:「兒子,我們家要有第三根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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