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那個夏季那個秋天 | 上頁 下頁
三十五


  童惠嫻只掙扎了幾下,就虛脫了,她的最後一絲力氣總算用光了。那些繩子又回來了,重新捆在她的身上。這一回的繩子是具體的。她的手、她的雙腳,全被耿二嬸結結實實地捆緊了,耿二嬸力大如牛,三下五除二就把童惠嫻收拾妥當了,捆好童惠嫻,耿二嬸跳到了地上,往床上張望,看看有沒有敵敵畏、六六粉、樂果、二三乳劑。隨後耿二嬸收走了菜刀、剪子、火柴以及可以看到的所有繩索。投河、服毒、上吊、捅刀子、火焚等自殺的所有隱患都消除了。這時候耿七奶奶帶著赤腳醫生終於過來了。赤腳醫生的手上提了一大串注射液。他們準備給她吊葡萄糖。童惠嫻的瘋狂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的,她像一隻被捆的粽子在床上打滾。她拒絕葡萄糖,就是餓她也要把自己餓死。耿七奶奶說:「這個城裡的丫頭烈哩,平時也看不出來。」耿二嬸說:「不叫的驢比馬烈。」耿二嬸取來了三根扁擔,紮成「大」字狀,把童惠嫻系上去,這一下就好了,童惠嫻除了小肚子能打兩個挺,嘴裡能發出幾聲響之外,什麼動靜也都沒有了。赤腳醫生找到童惠嫻的血管,把針頭插進去,晶瑩的液汁開始了點滴。

  「難怪三喜,」耿二嬸說,「你瞧她的胳膊,這麼白。」

  「白。」耿七奶奶說,「真是白得像魚肚了。」

  耿二嬸和耿七奶奶坐到了凳子上。這下安穩了。這下總算安穩了。「你主意還真多,」耿七奶奶說,「你怎麼想起來用扁擔的?」

  耿二嬸「唉」了一聲,說:「成親的那一天我死活不肯,他們家父子兩個把我扒光了,就是這樣捆的,他老子一出門,狗日的他就上來了。」耿二嬸捂上嘴,就到耿七奶奶的耳邊,小聲說:「他性急得要命,還沒進去,全出來了,弄得我一腿根。我人都這麼樣了你還急什麼?氣得我,唉,氣得我。」

  「就這樣,」耿七奶奶說,「新官上任三把火,新郎上身一泡尿。就這樣。」

  童惠嫻被捆成了「大」字狀,一直躺在床上。到了下半夜童惠嫻實在受不了,手腳全像斷了。童惠嫻說:「二嬸,七奶奶,你們放下我。我的手腳全麻了。」

  耿二嬸說:「傻丫頭,我是心疼你,將來你就知道了,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你是我的恩人,我求你,你放開我,我吃不住了。」

  耿二嬸便給童惠嫻鬆綁說:「你可千萬別動想死的念頭了,你想想,村子裡幾百雙眼睛,往後全盯著你,怎麼能讓一個好端端的知青尋了短見?你是毛主席派來的,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對得起誰?」

  一大早鄉親們就都知道童知青想尋短見。鄉親們都難受,紅著眼睛,紛紛看望童惠嫻來了。鄉親們提了紅棗、糯米、雞蛋、紅糖、地瓜幹、蠶豆、粉絲來看望童惠嫻來了,屋子內擠滿了耿家圩子的鄉親們。她們拉住童惠嫻的手,問長問短,問寒問暖,她們關照童惠嫻,千萬不要再從冰上走了,千萬要保重身子,有什麼委屈,全給我們說。我們就是你的親娘。我們就是你的親奶奶。我們就是親二嬸、四姨媽、六舅母和五姐姐。你怎麼能想不開,你千萬不能想不開。和三喜的事你千萬別往心裡去,是女人都少不了這一天,等你嫁過去了,這話就不再有人提了,反正是自己的男人,又不是和人家,不就是早了幾天嗎?肉只要爛在自家鍋裡,就算不了什麼。凡事聽人勸,你看你瘦的,你看你把自己作踐的,誰不心酸,誰不心疼,好日子還沒有開始呢我的好閨女。有我們在,就不答應讓你死!

  童惠嫻流下了眼淚。她的手被鄉親們拉住,她失聲痛哭了,多好的鄉親,多麼溫暖多麼善良的鄉親!我忘不了你們,樹高千尺也忘不了根。

  這是階級性。這是冬天裡的春天。這是人間的春風。這是生命的源泉。因為苦過你的苦,因為路過你的路,所以感動著你的感動,幸福著你的幸福。

  童惠嫻咬住下唇,失聲說:「我不死,我活著好不好?好不好?!」

  這就好,我們這就放心了。人心換人心,白銀換黃金,鄉親們對你不薄,你再想死真是對不住人了。

  門外的吵鬧聲就在這時候響起了,有人要進來,有一個年輕的男人要進來。他操著一口城市口音大吵大鬧,他要進來。童惠嫻一聽到這個聲音整個身子就全軟下去了,往開化,像一把水銀倒在了地上,碎碎的,亮亮的,成了細細的小珠子,沒有一顆能收得回來。童惠嫻抓住了耿二嬸的手,手指一片綿軟。她無力的手指在做無用的努力。她的血在往上湧,她感覺到一股惡火正從嗓眼裡冒出來,裹住了她,裹緊了她。無數顆金星正從她的雙眼裡頭飛迸出去。童惠嫻抓住耿二嬸,要過她的耳朵,說:「讓大夥走。讓鄉親們走。我這兒不要人。」

  耿二嬸噙著淚,很鄭重地點點頭,扯起了嗓子說:「大夥兒散了,散了。」耿二嬸走到門口去,大聲說:「走。快走。童知青說了,這兒不要人,她誰也不見!大夥兒散了,散了!」

  推搡和毆打的聲音就是在這個時候傳到童惠嫻的耳朵裡的,她聽到了有人正在挨揍。童惠嫻惡火攻心,說:「別打他,你們別打他。」但她的聲音連她自己都聽不見了。童惠嫻的眼前一片黑。她昏了過去。

  童惠嫻再一次醒來的時候用眼睛找耿二嬸。童惠嫻說:「二嬸,給我熬點粥。」耿二嬸的臉上喜出望外的樣子,說:「你想過來啦?」童惠嫻說:「我想過來了。」赤腳醫生正從門外進來,天氣太冷,他一進來捲進來一股冷氣。赤腳醫生看了童惠嫻一眼,才幾天的工夫,她整個就換了一個人了。她的面龐使人聯想起紙、石灰、醫用紗布,而一雙眼睛就像雪地上的反光,天空越晴朗,光芒就越寒冷了。童惠嫻的黑眼珠再不像流水了,失去了顧盼,失去了眨巴。童惠嫻說:「麻煩你把支書給我叫過來。」醫生走後童惠嫻請二嬸給她梳頭,她腦袋卻支不住,不停地往兩邊掛,只好就算了。童惠嫻要過鏡子,看了自己一眼,鏡子像冰,她的一張臉就全在冰的下面了,封得嚴嚴實實的。童惠嫻就這麼望自己,隨後把鏡子提到嘴邊,哈了一口熱氣。鏡子讓這股熱氣弄模糊了。村支書的到來同樣帶進來一股寒氣。童惠嫻無神地說:「我想到小學裡頭做代課教師。」村支書聽了這句話心裡就明白了。這個城裡的漂亮丫頭還是知恩圖報的,還是有良心的,她的良心還沒有丟到美國去,村支書說:「你對得起我,我也不能對不住你,過幾天你就到商業店去賣醬油醋和糖煙酒!」

  「我不去賣糖煙酒,」童惠嫻說,「我就想做代課教師。」

  腆著大肚子的童惠嫻終於變成「童老師」了。「童老師」,多麼美好的一種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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