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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第四章

  作為允況集團下屬的夜總會,紫唇夜總會坐落在城市的黃金地段,保持了這個城市最一流的聲光設施與最持久的上座率。夜總會裡頭永遠是煙霧彌漫的,這股彌漫的煙霧使變幻的燈光有了質感,有了飄浮感與纖塵的顆粒狀,色彩有了著落、吸附,淺藍、橙黃色、粉紅都不再是抽象的色與光,成了一種「物質」,籠罩在半空,遊移在人與人之間的空隙之中。人們擁擠在夜總會,各人說各人的話。而這些聲音匯總起來之後,「說話」反而失去了語言的意味了,嗡嗡的只是聲音。而舞池裡光怪陸離,美人的小腿宛如海底的藻類,密密匝匝又齊

  整又參差,隨節奏搖曳,隨光線變更顏色,成為溫柔富貴鄉里最經典的動態。空氣中洋溢著貴重煙絲的氣味、香水的氣味、脂粉的氣味、頭髮的氣味、腋汗的氣味,甚至擁抱與吻的氣味。樂池裡頭樂手們的動作都誇張了,小號手的雙腿是彎著的,身子是後仰著的,而爵士鼓的鼓槌決定了整個夜總會的節奏,這種節奏帶有本能的意味,每敲一記都仿佛碰到了鼓手的疼處,有一種痛感的鮮活。只是鼓手的頭髮像液體,湧來湧去透示出波浪的某種努力,永遠想爬上岸來,永遠也爬不上去。

  耿東亮從來都沒有泡過夜總會,這種喧囂與斑斕和他的生活離得很遠,差不多完全在他生活的背面。這種活法被稱作「夜生活」,是他的學生生活裡的空白地帶。中學時代母親看得緊,母親從不讓他到「那種地方」。而進了大學炳璋看得就更緊了。母親是步步緊逼的。可是炳璋不。炳璋的耳朵真是銳利極了,你要是少睡一夜的覺,他的耳朵立即就能從你的發音氣息上辨別出來。「嗓子要休息,你就必須睡,」炳璋說,「歌唱家有一半是睡出來的。」炳璋有一個很古怪的比喻,他總是把睡眠說成「液體」,而你的嗓子必須盡可能地泡在「液體」裡頭,否則就會幹掉,失去了滋潤與彈性。好的聲音應當是盛夏裡頭的芭蕉葉,舒張、鬆弛、光潤、茂盛,水分充足,色調飽滿。「嗓子是你體內最嬌氣的孩子,你必須時時刻刻惦記他,保養他,寵著他,否則他就鬧。歌唱家只能有一種活法,自珍、節制。」耿東亮不敢不「節制」,除非他不再見炳璋的面。「嗓子」是永遠不能替你說謊的。

  然而夜生活是迷人的,溫柔富貴鄉里的氣息有一種狂放之美、慵懶之美,乃至於有一種萎靡之美。耿東亮從一開始就喜歡上紫唇夜總會了。想在紫唇夜總會刨食的歌手很多,而耿東亮一步就能登上這樣的歌壇,李建國實在是幫了很大的忙。夜總會的付款方式很直接,唱完了,一到後臺就數現鈔,這實在比廳裡的旋轉吊燈更迷人。歌手的登臺大部分在九點過後,然而耿東亮是在冊學生,下班太晚了進校門總是不方便。耿東亮向紫唇的老闆要求說,能不能把它安排在週末,老闆尚未回話就喊他「小兄弟」了。老闆說:「小兄弟,你在江湖上也太不懂規矩了,就你現在這塊分量,也敢在週末掙酒錢?」耿東亮聽完了老板報出來的歌手名字,真的有些不好意思了,週末登臺的女歌手可是真的很有名氣了。可是耿東亮到底舍不下這塊掙錢的碼頭,只好在電話裡頭請李建國「說句話」。李建國一直把電話打到紫唇夜總會老闆的家裡,都是快吃午飯的時間,老闆的好夢才做了一半。老闆聽完了李建國的話就嘟噥了:「小東西是你什麼人,你這麼給他說好話。」李建國說:「老兄你替我安排一下,他是我什麼人我現在也還拿不准呢。」老闆說:「你可是欠了我兩份情了。」李建國說:「那是,我全記著呢。」

  演出的感覺和站在炳璋身邊練聲到底不一樣,耿東亮接受了老闆的建議,選擇了幾首老曲子。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歌,懷舊時常就是歌曲最美妙的「共鳴」了。到夜總會的人雖然龐雜,可是真正會玩和能夠大把花錢的,倒還是五六十年代的「那撥人」。發票一畫就是四位數。「那撥人」正趕上有錢有勢的年紀與時候,好歹是夜總會裡頭花錢的生力軍,不能把他們忘懷的。耿東亮似乎天生就是為他們準備的,他一亮嗓子就撩出了那撥人的情、氣、神,耿東亮手持麥克風站在閃耀的燈光裡,像夢。可惜只能唱兩首歌,耿東亮都有些欲罷不能了。

  週末的「意義」終於在這一個週末顯現出來了。

  九號台一位粗壯的男士與身邊的小姐正聊得熱乎。一個小時以前他們剛認識,小姐天天在紫唇夜總會混,天天在夜總會與男人們初戀,用她自己的話說:「夜夜當新娘,這又有什麼不好?」男士前傾了上身,說話的樣子眉飛色舞。似乎正在談論一件開心而又要緊的事。而小姐一身素,很平和的模樣,眼影塗得藍藍的,很疲憊地眨巴,她的目光盯著男士,既目不斜視,又有點心不在焉,咬著西瓜汁的吸管,下嘴唇很漂亮地咧在那兒。她那種鬧中取靜的模樣實在是楚楚動人。男士打完最後一個手勢,很豪邁地說:「你說是不是?」小姐愣了一下,吐出吸管,吃驚地說:「什麼?什麼是不是?」粗壯的男士搖搖頭,說:「你原來沒有聽。」小姐伸出手,很歉意地握住了男士的手背。小姐說:「真對不起,我走神了。」小姐抿了嘴笑,歪著腦袋對男士說:「我怎麼也不該在今天過生日的。」男士聽了這樣的話便用雙手提起小姐的手,動作很憐愛,臉上的神情便責怪了,說:「不該不告訴我。」男士向大廳裡的服務生招過手,指了歌臺上正閉了眼睛抒情的女歌手說:「請她唱一首《一簾幽夢》,我給這位小姐點歌。」可是小姐不喜歡臺上的這位女歌手,說她的聲音「騷烘烘的」,她吩咐服務生說:「呆會兒有位先生,我想聽他唱。」點完歌男士擰了幾下小姐的小耳垂,關照說:「不可以和我見外。」小姐很緩慢地眨一下眼睛,說:「謝謝。」男士看著小姐的嬌媚樣心裡頭動了一下,這一動居然把普通話給忘了,操了一口東北話大聲說:「還客氣啥呀?誰跟誰呀?」

  三十一號台坐著男主人與他的小保姆。男主人六十出頭了,頭髮一根一根梳向了腦後,留了一片很開闊的腦門。這位退了休的文化局群藝處的處長兩年前失去了妻子,而女兒遠在加拿大。平時在家的時候老鰥夫只有望一望自己的小保姆,小保姆越來越像自己的女兒了。小保姆是一個鄉下姑娘,便安慰老鰥夫說,你要是覺得像,你就多看看。女兒像她的母親,這一來老鰥夫卻又發現小保姆越來越像妻子「年輕」的時候了。這個發現讓老鰥夫年輕,卻更讓老鰥夫傷心。退了休的前處長拉住小保姆的手,想把這個發現告訴她,一開口卻更傷心

  了:「我這輩子,白活了,什麼出格的事都沒敢做過。」小保姆又安慰他說:「好人都是這樣的。」前處長搖搖頭,說:「壞人是一死,好人也是一死。全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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