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那個夏季那個秋天 | 上頁 下頁
十三


  說「請進」的卻不是一凡,而另一個聲音極漂亮的男人。只有練過聲樂的人才能有那種集中和結實的氣息。耿東亮推門進去,一個身穿藏青色西服的男人正坐在大班桌的後頭打電話,他穿了西服,八月底穿西服的男人總給人一種雄心勃勃和財大氣粗的印象。他用右手請耿東亮坐。他在掛斷電話之前對著話機說:「以後再說,我來了一位小師弟。」耿東亮聽出來了,他沒有說「來了個人」,「來了個客人」,一口就親切地喊他「小師弟」。他掛了電話就站起身子往冰櫃那邊跑,他在取出依雲礦泉水的時候居然一口將耿東亮的名字報出來了。耿東亮注意到他的發音,柱狀的,發音的部分很靠後,有很好的顱腔共鳴。只有受過系統和嚴格訓練的人才會有這樣的發音。

  「我是李建國。」他微笑著說,「這兒的總經理,你的老校友。」

  李建國這麼說著話就遞過了礦泉水,轉過身去又送上來一張名片。這張名片的設計款式和一凡的差不多,只是多了一行「總經理」和一連串的阿拉伯數字。

  耿東亮望著這位師兄的笑臉,心情立即放鬆了,剛一見面他就有點喜歡這位總經理了。耿東亮一開口就誇他的嗓子,說:「你的嗓子保養得不錯。」李建國聽到這句話放開喉嚨便笑,說:「要說搞藝術,只能靠你們了,你看看,我都成奸商了。」

  耿東亮陪了李建國一同笑過,說:「一凡呢?他怎麼沒在?」李建國坐進大班椅裡去,說:「我們談談不也很好嗎?」李建國從抽屜裡取出一份文件夾,打開來,一個人端詳了好半天。李建國望著耿東亮,說:「我的意思,我想一凡都跟你說了。」耿東亮叉起十個指頭,說:「我們只是和遊戲機賭了一回。」李建國又微笑,把文件夾遞到了耿東亮的手上。他臉上的表情是建議耿東亮和他一起再賭一把的樣子。耿東亮接過來,是一份計劃。耿東亮很凝神看了一遍,又動心又不甘心的矛盾模樣。李建國在這個過程裡頭點起了香煙。他在等耿東亮說話,而耿東亮則在等李建國說話。

  還是李建國先開口了。李建國說:「從公司的未來著眼,我們需要你這樣的歌唱家。」

  耿東亮是第一次被稱作「歌唱家」,有些不自在。然而這是一種令人愉快的不自在。李建國總經理的表情是誠懇的、嚴肅的。他就用這種誠懇和嚴肅的表情把耿東亮稱作了「歌唱家」。「但是歌唱家不是高等學校培養出來的,」李建國打起手勢說,「他是一種公眾形象,他只能由公眾來完成。我很贊成這句話,經濟搭台,藝術唱戲。我想我說得很明白了。」

  耿東亮沒有開口。他挪出一隻手,托住了腮幫。

  「兩三年,甚至更短,我們可以把你送上巔峰。」李建國總經理說,「我們有這個能力。」

  耿東亮搖搖頭,說:「你自己就是從音樂系出來的。你知道這不可能。」

  李建國抱起了胳膊。無聲地笑。他說:「我是生意人。我不能把你培養成卡萊拉斯、多明戈。不能。可是我可以使耿東亮成為耿東亮。通俗地說,讓你成功,庸俗地說,讓你成名,讓你發財。」

  「……可是我還有兩年的學業。」

  「我知道。兩年師範大學的學業。」

  耿東亮拿起一次性紙杯,倒出礦泉水。他聽得出「師範大學」這四個字的後續意義。耿東亮說:「就兩年了。」

  李建國總經理不說話了。他走到百葉窗前,轉過縫縫,歎了一口氣,說:「是啊,挺可惜。」耿東亮聽不出是放棄學業「可惜」還是不能合作「可惜」。耿東亮搓起了巴掌。夏天的手掌不知道怎麼弄的,搓幾下就能搓出黑色灰垢來了。像一條細長的黑線。耿東亮希望兩方面都能兼顧,退學他是不願意的,然而,能在這裡打一份工也是好的,一方面掙點錢,一方面也為兩年之後留一條後路。然而,腳踩兩隻船總是不夠厚道。耿東亮便結巴了,算盤太如意了話就不容易說得出口。耿東亮低了頭,說話的口氣顯示出斟字酌句,耿東亮說:「的確很可惜……如果我現在讀四年級,我是說,機會總是難得的,如果我在讀書期間……公司裡頭,比方說,幹點活,我是說……」耿東亮低了頭一個勁地打手勢。他只想靠手勢表達腳踩兩隻船的基本心態。

  「可以。」李建國總經理說。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不快,相反,他的表情善解人意。李總說:「我非常地歡迎你。」

  李建國的爽快是出乎耿東亮的意料的。他抬起頭,李總正用手勢「請」他喝水。耿東亮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李建國說:「總公司在西藏路有個夜總會,我可以介紹你去打點零工。」

  耿東亮臉都紅了。一時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然而他還想說,他是搞「嚴肅藝術」的,他不可能到歌舞廳去唱通俗情歌。他越是這麼想,越是不好意思開口了。他的臉上是欲說又止的樣子。

  李總說:「我知道你不肯唱通俗,我給他們打個招呼,你就唱美聲。」耿東亮站起身,他一下子就喜歡上這個大師兄了。然而李總沒有讓他說話,卻走上來拍了拍他的肩,說:「誰讓我是你師兄呢。」耿東亮說:「我回校幫你問問,要是有合適的人,我給你推薦。」李總卻拉下臉來了,很認真地說:「你們系上的那一茬兒,除了你,我誰都不要。」李建國總經理這麼說著話似乎想起什麼了,他走到大班桌前,拉開抽屜,取了一隻BP機,送到了耿東亮的手上。耿東亮推開,說:「我怎麼能要你的東西。」李建國總經理說:「拿上,好聯繫。」耿東亮的臉又紅了,大聲說:「我不能要,我絕對不能要。」李建國又笑了,說:「我是個生意人,怎麼會白送你東西?我從你工錢裡扣。一首歌五十元,你欠我十個晚上。我還賺了你十七塊。」

  耿東亮接過BP機,心情一陣又一陣好起來。受過藝術薰陶的人就是做了生意也還是不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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