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那個夏季那個秋天 | 上頁 下頁


  帥氣卻又羞怯的耿東亮幾乎拿炳璋的屋子當成自己的家了。炳璋生過三個女兒,卻沒有一個唱歌的料。老大做了俄語翻譯,老二在日本熱衷於時裝,老三卻到期貨交易所去了,都是讓炳璋很生氣的事。用炳璋的話說,叫做:「全像她們的媽。」師母虞積藻則永遠是愉悅的、機智的,她時常會用「家史」裡頭的一些舊典故回擊炳璋,一兩句話就能讓炳璋啞口無言。耿東亮聽不懂他們的對話,然而耿東亮參與了他們的寧靜與幸福,便跟在後頭笑,仿佛都是這個家裡的一分子。星期六的晚上炳璋的家裡有時會聚上四五個學生,虞積藻會把氣氛弄得非常好,又家常又不同尋常。然而耿東亮看得出來,炳璋和積藻更喜愛他,即使在拿他取笑的時候也是把握了分寸的,總能讓耿東亮笑得出聲來,炳璋在忘乎所以的時候有一分格外的可愛,開些不著邊際的玩笑。他會突然命令某一個同學唱一首情歌,然後把家裡的小花貓抱到鋼琴上去,為其做鋼琴伴奏。這樣的時候耿東亮總是坐在沙發裡頭,默默地看著別人笑。一副替別人高興的樣子。炳璋說:「耿東亮,你怎麼失戀了?」耿東亮就會笑笑,紅了臉,很不好意思地說:「我天生就是這種樣子的。」炳璋則顯得很不滿意,說:「你這麼膽小,將來怎麼登臺啊!」

  但是耿東亮不怕登臺,從小就這樣。這個寡言的年輕人登上舞臺之後反而有一種近乎木訥的鎮定,一開口就會被調子帶跑了。唱歌不同於和人對話,曲子和歌詞可不會刁難他,反詰他,讓他無所適從。而歌唱似乎也成了最為安全、最為無慮的開口方式了。除了歌唱,他就不再說什麼了,耿東亮從小就鬥不過別人,別人一開口往往就能把他噎住的,他只能把別人的話告訴母親,母親則會告訴他,下一次你應當這麼回擊,或者你應當這樣這樣說。可是「下一次」別人往往也不「那樣」說了,母親的話只好撂在肚子裡頭。可是唱歌就不一樣了,曲子永遠都是「那樣」的,而歌詞卻只可能永遠是「這樣」。

  炳璋對耿東亮的要求有些特別,耿東亮必須每天去,先還課(還課,即學生先把老師上一節課的內容演示一遍,「還」給老師),後上課。而所謂的還課和上課差不多都是同一個內容,唱琶音。唱琶音的過程不是連續的、貫穿的,炳璋會時常地停下來,指指自己身體的某個部位,那通常是耿東亮沒有「放鬆」或「穩住」的位置。然後重來。這個過程是漫長的、往復的、日復一日、月複一月的,給人以遙遙無期的印象。耿東亮站在琴邊,宛如一個木偶人,順從炳璋的調試與擺弄。炳璋卻充滿了激情。他彎下腰,像一個吝嗇鬼面對了珠光寶氣,有一種無處下手的滿足感與興奮感。在耿東亮狀態良好的時候,炳璋會情不自禁地回過頭去,拿眼睛找他的妻子,輕聲說:「……你聽聽,他的F至A多麼出色,咽部從來遮不住它們,有一種天然力量和光彩……」這種時候他會興奮異常,手指的表情變得分外豐富,像貓,輕巧靈活地左右騰挪。他就會用這方式表達自己的即時心情。

  「孩子,十五年,最多二十年你會成為最優秀的高音!」炳璋熱情洋溢地說。

  可是耿東亮的心情隨著這種讚歎一點一點黯淡下去,憂傷起來了,佈滿了耿東亮的胸腔。十五年……二十年……真是明天遙遙無期,這樣的稱讚總讓耿東亮想起法庭,想起某一種致命的法律裁決或法律宣判,想起最嚴酷的有期徒刑。耿東亮的氣息便忍不住上浮,腹式呼吸就會上浮到胸腔,耿東亮只好停下來,這樣的呼吸不會有「一條蛇自然而然地遊出來」的,跳出來的只能是刺蝟。

  十五年、二十年之後會發生什麼呢?也許只有老天爺知道。老天爺不說話,他所知道的事情只能是天機。人類信奉的是這樣的信條:隔山的金子不如銅。

  耿東亮越來越迷戀電子遊戲廳了。與老虎機的搏鬥成了耿東亮整個暑期最重要的生活內容。兌換角子的台姐和耿東亮都很熟了。只要耿東亮一進大廳,穿旗袍的台姐就會把18元的角子碼成兩摞,像兩個煙囪似地豎在櫃檯的檯面上。耿東亮每次總是兌18元。「18」蘊涵了「要發」這個良好的願望,已經得到了所有中國人的情感認同。老虎機的操縱杆頂部有一個黃色球體,乒乓球那麼大,握在手裡又光滑又適中,它體現了老虎機對主人的無比體貼與巴結。而日本產的老虎機就更討人喜愛了,操縱杆上連手指的凹槽都留下了,處處在討好你,讓人的手指體會你自己,真是無微不至。讓你痛快,讓你掏錢。美國商人說得不錯,日本人一見到你就會彎腰,一邊鞠躬一邊打量你的口袋。這個世界的每一處禮讓與溫存都帶上了陷阱的性質。

  耿東亮差不多把夜晚也花在遊戲廳了。遊戲的確是個好東西,在電子遊戲面前耿東亮可以平平靜靜地做一回主人,而不需要像在母親與炳璋的面前那樣,呈現出無奈的被動情態。電子遊戲永遠不涉及師恩與母愛。它是這樣一種商業,在某個時間段裡頭自己把自己買回來,或者說,自己把自己租出來。耿東亮和老虎機越來越像一對孿生兄弟了——你的長相,有時候卻是我的表情。

  電子遊戲蘊藏了最真實的世俗快樂,它遠離了責任與義務,它的每一個程序都伴隨了人類的世俗欲望,讓你滿足,或讓你暫時滿足,而每一次滿足伴隨了自救一樣的刺激,輸與贏只不過是這種自救的正面與反面罷了。這麼多年來耿東亮一直生活在別人替他設定的生活裡頭,電子遊戲同樣是別人設定的,可是操縱杆掌握在耿東亮的手上。

  耿東亮越來越不想到炳璋那裡上課了。天氣這麼熱,他就想閉上眼睛好好玩一個暑假,好好讓自己放肆一回,昏天黑地一回。有幾次耿東亮都想「逃學」了,像小學生時代那樣。耿東亮沒有逃學,說到底還是怕炳璋生氣,不讓愛自己的人生氣和失望,時常是被愛者的重大責任。

  然而炳璋還是生氣了。耿東亮看得出來。耿東亮連續在電子遊戲廳裡熬夜,聲音裡頭有些不乾淨,練聲的狀況讓炳璋越來越不滿意。炳璋的不高興已經是顯而易見的了。換了別人炳璋或許會破口大駡的。但是炳璋從來不罵耿東亮。用炳璋的話說,響鼓是經不起重槌的。

  耿東亮再也不敢在星期六的中午去玩電子遊戲了。耿東亮對自己說了,只玩兩個小時。兩個小時之後去炳璋的家裡上課。遊戲大廳裡的日光燈白天黑夜都開著,白天與黑夜都是日光燈的燈光效果。這個下午耿東亮的手氣稱得上「八仙過海」,走一路通一路,鬼打牆都擋不住。耿東亮在星期六的下午大獲全勝。耿東亮離開座位,腿麻了,像穿了一雙高筒的大棉鞋。他瘸著腿兌了碼子,出了遊戲廳,一陣熱浪過來,皮膚像燒著了。天黑了,馬路上全是燈。耿東亮記得走進大廳的時候烈日正當頭的,一下子弄不清在哪兒、什麼時候了。這時候海關大樓上的大鐘卻敲響了,滿滿的八下。耿東亮直到這個時候才想起了下午的那節課。他的額頭上就出汗了。

  星期日的下午炳璋的臉色說拉下就拉下了,宛如剛剛從冰箱裡拖出來的苦瓜。

  「昨天幹什麼去了?」

  耿東亮站在炳璋的面前,卻不敢看他,只是拿目光去找虞積藻,利用這個瞬間耿東亮編了一句謊話。耿東亮把謊話咬在嘴裡,卻說不出口。耿東亮說:「我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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