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家裡亂了 | 上頁 下頁
十七


  樂果的洗澡從時間上來說顯然偏晚了,日子也不對,星期五。這樣一來苟泉有理由認定樂果不是在搞衛生,她的洗澡顯然就有了額外的意義。衛生間裡水的聲音很亂,蹦蹦跳跳的,很水性。苟泉聽見這樣的嘩啦聲,身體刹那之間發生了某些變故,突如其來,預備的過程都沒有。苟泉耐著性子勸自己靜下來睡覺,但腦子聽勸,身子卻不聽,公然在苟泉的身上我行我素了。茜茜正在寫作業,很用心的樣子。苟泉小聲說:"茜茜,睡覺了,不早了。"茜茜說:"還有很多作業呢。"

  苟泉很慈愛地說:"明天做,乖,聽爸爸的話。"苟泉聽見自己的話,聽出來自己在騙女兒,有著相當卑下和危險的企圖。茜茜很聽話地上床了。她服從命令的動作看起來相當乖巧。苟泉看著女兒睡下了,衛生間裡顯然聽到他的話了,水聲卻突然消失了。苟泉聽了片刻弄不清生活到底在哪裡出了大毛病。不敢想,一想就彆扭。自語說:"操,我操。"

  樂果洗完澡握著一隻綠色梳子從衛生間出來。她一出來目光就和苟泉對上了。苟泉怎麼也不該用那種目光等待樂果的,都像熱戀中的少年了,只知道放電。樂果這麼多年來第一次看見丈夫的這種目光,有了久別勝新婚的劇烈激蕩,心裡頭咯噔一下。手也松了,梳子墜下去斷掉了兩隻梳齒。樂果很慌亂地去撿,她的一對好奶子卻又露出來了,雙雙懸掛在苟泉的面前,風鈴一樣無聲晃動。又浪蕩又聖潔的樣子。樂果直起腰,感覺到臉紅,害羞的感覺讓她無所適從,都像小處女了。都十幾年不臉紅了,都十幾年不這樣驚慌失措了。樂果咬住下

  唇,在苟泉的眼裡越發媚態萬方了。樂果低下頭,長髮一下子傾瀉下來,遮掉了半張臉。苟泉望著妻子的半塊額頭,一隻眼睛,半隻鼻子,半隻張開的嘴巴和半個下巴,無語神傷。苟泉側過腦袋,胸口一上一下的。這個細節被樂果看在眼裡,春心無序地蕩漾,兩隻奶子隨苟泉的胸脯誇張地起伏。樂果對這次遭遇激情沒有一點準備,懵懂了。眼裡噙滿了淚。她的失態與錯亂十分意外地增添了她的姣好風情。樂果轉過身,回到臥室。她的轉身給苟泉留下了一屋子的香皂和洗髮香波的混雜氣味。這是苟泉熱愛的氣味,聞上去又傷心又亢奮。但苟泉把自己穩住了,他絕對不會讓這個小婊子再把自己弄亂掉的。苟泉罵了一聲,關掉燈。苟泉聽見樂果在臥室也關上了燈。苟泉又得意又失望地說:"我操。"

  苟泉最終沒有守住自己的關鍵之夜,像病了一樣,病得不輕了。他赤著雙腳,偷情一樣往自己的臥室去了。這既是一次沮喪的投降,又是一次驚心動魄的外遇。苟泉慌得厲害,推開門。門半閉著,沒有鎖。這讓他又開心又絕望,又欣喜又憤怒。他走到床邊,伸手不見五指。他完全依靠對家庭的空間經驗摸到了床邊。床上沒有動靜,但樂果早就在那裡猛烈喘息了。苟泉爬上去,做賊一樣偷自己的老婆。他們身體接觸的刹那雙方都愣了片刻,靜止了幾秒鐘。隨後就胳膊腿全絞在一起,也分不清誰是誰的了。感覺都好,是新婚的五十倍。苟泉做完了第一回合從枕頭上抽下枕巾,擦乾淨,躺在一邊長長籲了一口大氣。

  兩個人都不動,各自躺在一邊調理氣息。就這麼過了十幾分鐘。後來樂果給苟泉蓋上一隻被角,悄悄伸過胳膊,把苟泉摟住了,一舉一動都分外溫存,還有認錯的意思。樂果輕聲啜泣了。一滴淚掉在苟泉的肩部,十分抒情地向下蜿蜒。又過了十來分鐘,苟泉歇過來,一歇過來就開始準備第二回合。樂果無論如何也不該在這個時候開燈的。但樂果也恍惚了,想證實一下身邊的男人究竟是誰。樂果打開燈,燈光像功夫大師的飛鏢,又凶又猛,她只好眯上眼睛,用一條眼縫打量苟泉。苟泉正眯著眼睛斜視樂果。竟對視了。

  這樣的對視又怪異又醜陋,還貼得這麼近。他們避開了,說不出的彆扭與厭惡。苟泉搶過開關,很粗野地關上燈。他不想看身邊的這張臉,他不想看身邊的這條身子。兩個人重新坐在濃黑裡頭,樂果這一回相當主動,她的手又撫摸苟泉了。她的手像潑在苟泉的身上,呈現出衝擊與流淌的感人動態。苟泉幾下一弄又渾回去了,只剩下了欲望。第二回合開始了。這一個回合苟泉越發瘋狂,他的仇恨和報復夾雜了性努力一起過來了。樂果被苟泉的報復弄得幸福萬分,喜極而泣,輕聲呼喚苟泉的名字,又巴結又討好。樂果盡全力奉承苟泉,苟泉感覺出來了。他痛恨和厭惡這種婊子的行徑。想單方中止,卻不能夠。心裡頭越憤怒動作卻越類似於恩愛,樂果也就越舒服越癲狂了。苟泉心裡罵道:"媽的。"苟泉喘著氣氣急敗壞地罵道:"媽的。"

  日子越熱時間過得越是飛快,轉眼又到了暑假了。放假的第二天樂果的家裡便出了大事情。樂果起床的時候發現家裡空掉了,苟泉和茜茜居然不知了去向。樂果慌忙檢查衣櫃和女兒的書櫥,猜他們是回鄉下去了。樂果坐在女兒的床上,難過了一陣子,卻擋不住開脫和解放的好感受。出事以來這個家哪裡還有一點像家,完全是老鼠洞,三個人一天到晚都探頭探腦的。樂果徹底舒了一口長氣,先把電視機打開來,四下張羅了幾眼,準備來一次徹底的大收拾。樂果把沙發重新推到牆邊,沙發的扶手上洋溢出一股男人的頭油氣味。沙發底下積了一層塵垢,和沙發的底座一樣,長方形的。塵垢上有幾隻煙頭、過濾嘴,還有幾塊茶杯的瓷片。

  樂果想了想,記不清什麼時候摔碎過茶杯的。挪好沙發樂果便開始拖地,拖了兩下就看見地面有幾處硬傷,是被瓷器砸出來的細密小坑,樂果取下苟泉的毛巾,當抹布,能抹的地方差不多都抹了一遍。然後就是洗,先洗了所有的餐具和茶具,然後是灶具。洗完了又洗鞋,把門後所有的鞋全找出來刷過一遍。樂果想了想,再把床單泡到浴缸裡去。泡上床單之後樂果順眼看了一眼電視機,都中午十二點了。樂果怎麼也不相信會是中午十二點了。都做了三四個小時了,一點也不餓,一點也不累。樂果叉著腰四處看了看,家的樣子又出來了,一拾掇就拾掇出來了。樂果很滿意地關上門,到學校大門口吃了一碗肉絲麵,一吃完又回到家裡去洗。但一碗面下肚樂果很快懶下去了,有些犯困,就躺到女兒的床上去。換個床睡睡覺有時也是很有意思的。樂果的這個午覺睡得相當長,做了很多夢,有十來個,沒有一個能記得起來。但最後一個夢樂果還有些體會,肯定被一個男人吻了,樂果醒來的時候還有怦然心動和悵然若失的印象。又甜蜜又緊張的。樂果一直睡到下午。起床後又洗。床單洗了,最後連門窗也擦了。全家都洗過了樂果最後洗自己。

  燒了六瓶開水,把每一根頭髮和每一隻指尖都料理了一遍。樂果重點清洗了身體的要害部位,擦了又擦。爾後樂果把自己的身體弄幹,找出一條新裙子,套上去,一屁股坐到沙發上去,歎了一口氣。這時候天也晚了,窗子外頭是綿延不息的黃昏。樂果望著窗外,找事情做,卻再也找不到可以洗的東西了。這時候樂果才真的傷心起來,虛空起來,失去了歸附與依託了。樂果拿起鏡子,很憐愛地看了自己一眼,還可以再化化妝的。樂果把所有家當從床頭的小櫃子裡翻出來,她已經很久不給自己上妝了。

  樂果重新振作起精神,捏住粉餅往臉上敷粉底霜,樂果描上眉毛,把眼影也塗勻了,再用刷子刮幾下眼睫毛,隨後很用心地勾起了唇線,往大處勾,最後抹上了口紅,用的是玫瑰紅。抿兩下,對鏡子左盼盼右盼盼,還是不錯的,五官還是蠻端正的。怎麼說也不老。怎麼說也是一個有幾分姿色的成熟女人。樂果平舉了鏡子,凝視自己,研究自己,憐愛自己。右手的食指貼在下巴上,往下滑動,很迷蒙很愛惜地往下滑動。線路在脖子上也慢慢蛇行起來了。樂果聽到兩片嘴唇之間響起了一聲細碎的破裂聲,兩片口紅分開來了。

  樂果呼出一口氣,有些燥熱,呼吸越來越深,而目光卻越來越散動了,像陽光下的冰,有了鬆懈和分解的液化欲望。樂果丟開鏡子,走到門邊去。開門,樂果對自己說:"哪裡都不許去,只准到大街上看看。就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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