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家裡亂了 | 上頁 下頁
十六


  苟泉嚇了一跳。回過頭來,樂果穿著睡袍早就站在門框底下了。她的身影在燭光下面有一種姣好的鎮定與溫柔的淩厲。

  "沒罵誰。幹嗎說得那麼俗。"苟泉很沉痛地說,"這是書法。是藝術。"

  有關掙錢的爭吵沒有完結,相反,正往縱深發展。丈母娘又來送雞湯了。苟泉怎麼吵也不該把丈母娘捲進來的。當著丈母娘的面苟泉一定是被樂果弄得狗急了,說出了一句跳牆的話。苟泉自語說:"操你媽。"苟泉記得自己是自語的,怎麼說得那樣響。居然讓別人聽見了。話一出口苟泉就知道嘴裡頭噴出大糞了。丈母娘推開砂鍋,離開了坐位,問:"你說什麼呢苟泉?"苟泉站在一邊,一雙眼無比緊張地交替著打量面前的母女倆。苟泉解釋說:"沒有。"丈母娘說:"你過來操,苟泉,當著你老婆的面,到你媽這邊來。"苟泉聽了丈母娘話,又

  惶恐又噁心,實在是噁心透了,小市民透了。苟泉耐著性子,說:"媽,你怎麼這麼說,我只是隨口的一句罵,你怎麼能把話說得這麼難聽。""我難聽?"丈母娘一聽這話嗓子裡就躥出了藍色火苗,"小子,你說說清楚,誰敢操我?膽子比地圖還大!--你有什麼?票子、路子、老子、房子,你有哪一樣?我說的。就你這個死樣還想和我女兒過日子?還想當父親?還想來操我?你城裡的話還沒有說周全呢!沒經廚師手,一身醬瓣氣,你四兩力氣二兩膽,逼你造反你也不敢反。操我!我在華清池浴室裡呆了二十年,什麼樣的×我沒見過?苟泉,二十四小時內你到我門上去認錯。我說的。走。"

  苟泉的眼睛給丈母娘罵綠了。整整一天他的眼裡都是驚恐的綠光。做了城裡人,怎麼反過來像太監了,一點規格也沒有,一點體面也沒有。苟泉無限喪氣,又不甘心。把大學時代的舊書翻出來,找罵人的話。找了五十條,十分清晰地抄在一張紙上。丈母娘那裡他是要去的。他要做好兩手準備,萬一求和不成,和丈母娘也只有翻臉。但丈母娘一罵人苟泉的腦子就空,不能打無準備之仗,苟泉得有備而來。苟泉不會罵,還不能掏出講稿來朗誦麼?苟泉也不是好欺侮的,苟泉也是受過四年制的本科教育的。

  謝罪的儀式近乎沒有,或者說,近乎家宴。苟泉提了禮物上門了。這就好。丈母娘這就高興。丈母娘知道苟泉會來,"我說的"事情,他不敢不照辦。丈母娘又煨了一隻雞,守候苟泉。苟泉沒有多說什麼話,卻被留下來吃飯了。苟泉的心口撫不平,不過臉上還是要笑的,一屋子都是他一個人的微笑。他不說話,不住地點頭,不住地笑,不住地吃,咀嚼和下嚥成了苟泉的自我報復,越吃越傷心,越傷心越吃,都有點化悲痛為食欲了。苟泉撐不下去了,說了幾句大路話,走人。老丈人望著苟泉的去影,自語說:"我一直沒發現,他怎麼這麼能吃。"丈母娘很寬容地說:"嘴是進城了,胃口還在鄉下呢。就這樣。"丈母娘抹掉苟泉留下的一摞雞骨頭,歎息說:"果果這丫頭真是自找的。"

  日子出梅了。出梅之後的日子一天一個大太陽。太陽漂漂亮亮的,從東向西,每天都要墜落到相同的地方去。但苟泉家的日子看不出去向,見不到好,也見不到壞。分居的日子就這麼被樂果和苟泉適應了,其實這樣也蠻好。各人過各人的,生命本來不就是這樣的麼?樂果的事似乎也過去了,除了他們自己,好像也沒有任何人關心過,提起過。說不定從來就沒有人從電視畫面上認出樂果來。丟臉面的事從來就這樣,只要沒人知道,丟了可以再撿回來,重新貼到臉上去的。

  又是星期五。這個日子似乎回避不掉,過不了幾天又要回到這一天上來的。苟泉早早就把大門插上了,從臥室裡抱出被褥,丟在沙發上。晚上抱出來,早上送回去,成了苟泉生活的起式和收式。這個儀式是不可少的,萬一白天有客人來,成套的枕頭和被子總得在床上顯示顯示恩愛的樣子。過去可以馬虎,分居後卻要頂真,這是新形勢給新生活提出來的新問題。

  樂果一個人呆在臥室裡頭翻雜誌。雜誌上說的全是少男少女的事,看起來不疼不癢的。實在是無聊。天氣真的轉暖了,臥室裡有了一隻蚊子,蚊子的吟唱很媚,聽上去充滿了舊情意,仿佛有很多的傷懷故事,令人想起杜十娘,想起崔鶯鶯,想起孟薑女。樂果依在床上,拿了幾根頭發放在嘴裡,咬著玩。咬了幾下樂果的頭髮竟有些癢了。

  這種癢的感覺立即擴散了,在身體的內部傳送,沿著血管十分具體、十分可感地爬到手指尖上去,一戳一戳的,一陣一陣的。樂果發現十隻指尖的內部都隱藏了一隻蚊子,蚊子的翅膀無比細膩地上下顫動,過一陣子就要飛回來一次。樂果就在這陣煩亂之中毫無緣由地記起了佛羅倫薩夜總會,這次追記帶有隨意和自由落體的性質,無蹤無跡,不可遏止。樂果嚇了一跳,怎麼又記起那個鬼地方來了。樂果站起身子想找點事做做,找不出。不幸的家庭往往沒有太多的家務事。但頭髮窠裡癢得厲害,身上也癢,又搔不著。樂果決定洗個澡。洗掉一些附屬物身上總是要好受一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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