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家裡亂了 | 上頁 下頁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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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放學之後苟泉一直呆在辦公室裡頭,"屁姑"事件在上午就流傳開來了,這會兒正沿著放學大軍向城市的各個方向蔓延。黃昏時分天又陰了,佈滿了梅雨季節的那種顏色。苟泉坐在辦公室裡追憶他的光棍生涯,沒有家多好。沒有家就不必回家了。家是什麼?家是每天的最後一道死命令:你必須回到那裡去,你必須以這種先驗的、被動的方式從事你的生命。人其實是沒有生命的,生命只不過是家的輔助物,家的性腺、家的唾液、家的末枝與細節。苟泉的兩隻眼睛充滿了梅雨季節的濡濕延伸,整個心思都轉潮了,像開春的鹹肉沁出了水珠。苟泉的生命在城市裡頭走油了,他聞到了自己的氣味。苟泉真的是一塊鹹肉,被城市醃壞了,被家醃壞了,發出燠糟腥臭的氣味。 工友老吳撐著一把花傘又開始檢查教室和辦公室了。這是校長給他的任務,每天放學後都要在校園裡巡視一遍。 苟泉不想讓老吳撞見,只好往家裡撤。走出辦公室的時候天上已經下雨了。不是雨絲,一根一根的,一絲不苟的,而是霧團,一捆一捆的。你只能從植物葉片、頭髮、電線上的水珠看到雨。苟泉到家的時候家裡沒人,陽臺上郭老師家斷了一根鐵絲,鐵絲上掛著水珠子,一顆一顆往下掉,像給苟泉家打吊針。苟泉歎了一口氣,走到廚房裡去。煤爐熄掉了,燒透的蜂窩煤一副死皮賴臉的樣子。苟泉把它們夾出來,從米桶的背後掏出碎木片,木片發黴了,長了一層黃黃的粉塵。指頭撚了撚,很面。苟泉把煤爐挪到屋外,想一想,卻端到陽臺上去了。苟泉用紙片引上火,木片燃著了,冒出濃濃的黃煙,大腸那樣一節一節往外翻。樓上有人咳嗽,但沒有人說話。 黃煙帶了一股濃烈的黴味,浸漬在雨霧裡,散不開,飄了一轉又回來了。樓上關門了,很猛,轟的一聲,還有玻璃的顫音。苟泉在陽臺上嗆得難受,撤到房間裡去。苟泉站在樂果的梳妝鏡面前,望著那些好看的瓶瓶罐罐,走神了。苟泉愣了半天,重新回到陽臺,竟忘掉把蜂窩煤壓進去了。木片被火燒光了,只留下猩紅色火燼。苟泉一腳踹翻煤爐,無端地大口喘氣,竟累了,胸口裡頭卷起了濃煙,痰一樣黏在肺葉和氣管上,散不去。苟泉仰倒在床上,長長吸了一口氣,吸不到那個位置上去。苟泉放棄了這種努力,閉上眼,難受,卻找不到具體的、對應的理由。苟泉睜開眼,眼眶裡飄起淚花了。 苟泉的目光轉了兩下,淚花流出去了,意外地從牆的拐角處發現了兩張蛛網。苟泉想不起來臥房裡怎麼會有這種東西的。這麼想著心思又嗅到了一股糊味,又臭又嗆,像是塑膠燒上火了。苟泉想了想,沖到陽臺上去,樂果的一隻長統雨鞋都起明火了。苟泉沖上去很慌亂地跺。火滅了,鞋尖露出一個大窟窿,沿口的化學原料還在冒氣泡。氣味越發嗆人了,籠罩了整座樓,整個黃昏。苟泉垂著雙手站在原處,無奈而又鬱悶。苟泉扶起煤爐,失神地佇立在雨季的黃昏。 "戰爭"在晚上終於爆發了。挑起事端的不是苟泉,卻是樂果。九點鐘不到,苟泉便上床了,也就是客廳裡的三人沙發。苟泉歪在靠背上,翻當天的晚報。苟泉聽到動靜的時候樂果已經站在他的面前了。樂果一手提著長統雨鞋,一手指住苟泉的鼻尖。樂果的傾力克制使她的指尖無助地顫抖了。樂果把雨鞋丟在玻璃茶几上,側著頭厲聲問:"什麼意思?"苟泉的肌體沒有進入臨戰狀態,眼睛還沒有來得及聚光,反問說:"什麼什麼意思?"苟泉的神情一下子就把樂果激怒了。樂果揪住苟泉的領口,大聲說:"你媽才是破鞋!作踐老婆算什麼男人, 狗屁男人!"樂果一動手苟泉的性子即刻往天靈蓋上沖,但樂果開口之後那股憤怒的氣力卻又泄掉了。他明白"什麼意思"是什麼意思了。一種要命的恍然大悟使他萬念俱灰。這種刹那的、暴發性的頓悟遍佈了苟泉的生命肌體。苟泉側過頭。他不想看樂果的臉,那張脫色的、衝動的、洋溢著猥瑣激情和世俗活力的城市面龐。苟泉咬住牙,想抽這張臉。但苟泉不敢。 他不想讓戰爭開始,戰爭一旦開始女人會呈現出可怕的戰爭耐力、才華、創造性,女人會建立最強大的統一戰線,會憑空激發起同情心、愛、權利、義務等偉大話題,會讓男人自己跳起來確認自己不是東西。苟泉忍住自己,不說,不動。沒有防守是不能成其為戰爭的,取締反抗,即消滅戰爭。苟泉閉上眼,把自己關在肉體裡頭。樂果說:"豬。死豬。"樂果說:"離。別再作踐了。離。"苟泉的心思越發細碎了,往卑微處走,往陰暗處走。只有英雄才能有大心思的。苟泉閉上眼很清晰地想像自己的樣子,在肚子裡對自己大聲說:"豬。死豬。" 樂果收兵了。夜重新安靜下來,它們在窗戶玻璃的正面和反面,彼此吸附,彼此撫恤。雨下大了,玻璃上有雨的腳印,半個夜濕了,半個夜幹著。苟泉聽著雨,突然想起女兒了。苟泉趿上拖鞋,拉開客廳裡的帷幔,女兒的床就在帷幔的背後。女兒把蚊帳放下來了,掖得很緊。苟泉拉開帳門,女兒的眼睛是閉著的,既像酣眠,又像傾聽。苟泉不能確定女兒是否真的睡著,輕聲喊她的名字,沒有應。苟泉又推了一把,還是不應。苟泉知道女兒在裝睡。假裝睡著的人你永遠都是叫不醒的。苟泉凝視自己的女兒,痛楚在無聲地翻湧。不幸的家庭都會有一個聰明的孩子,聰明的孩子使不幸越發令人傷心。該離了,別再作踐了,別再折磨了,是該離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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