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家裡亂了 | 上頁 下頁


  三個月後介紹人把樂果和苟泉領到一起了。樂果不想動,但礙于介紹人的情面,只好去。樂果赴約的那個黃昏已近一九八六年的暑假了,所有的日子都安安閒閑的。她披著長頭髮,一身黑長裙,腰裡束了一道白皮帶,像剛剛寡居的都市少婦,又幽靜又幽怨。苟泉把樂果的樣子看在眼裡,沒頭沒腦地傷心了。這樣好的城市姑娘從他的身邊溜走了多少呵!介紹人一走苟泉便站起身來了。苟泉平白無故地激動了,說:"我送你回去吧,我哪裡有一點配得上你?浪費時間做什麼?"苟泉給樂果的第一印象沒有任何獨特之處,但這句大實話卻是例外。樂果正需要撫慰,她從苟泉的話裡聽出了溫馨的東西和動人的地方。樂果回去也是無聊,就說:"都認識了,不成也是緣分,坐坐嘛。"這麼說著話兩個人相對一笑,竟輕鬆了,從尷尬境地裡跳出來了,像多年不見面的老同學了

  那輛銀灰色桑塔納帶領樂果做了失重綿軟的飛行之後,馬扁老闆一直沒有在佛羅倫薩夜總會露面。樂果在幼兒園的紅木馬旁邊特意把馬恬靜抱到大腿上來的,嗲著嗓子問道:"爸爸是不是出差去啦?"馬恬靜閃著一雙烏黑的大眼珠,說:"沒有,爸爸天天在家裡的。"樂果聽了這話心情就壞掉了,像電子琴上的左爬音,一個聲部一個聲部地往下降。樂果在馬恬靜的小臉上親了一口,愣在木馬的旁邊走神了。樂果開始追憶那個晚上的所有細節,是不是什麼地方做錯了,讓他不高興了,但是樂果記得那天晚上所有的環節都好好的,沒有什麼失誤

  ,這就更叫人傷心了。他說不來就不來了,就像那哈密瓜斷了瓜秧。

  "他沒來?"阿青問。這時候歌臺上的音樂又響了,到處都亂哄哄的。樂果故作不解地反問:"誰呀?"阿青坐到樂果的對面,蹺起腿,臉上是知天曉地的樣子。阿青把上身靠過來,故作神秘地說:"你說誰呀?"樂果的胸口撲通了一下,笑容便僵在臉上了,她機械地說:"誰呀?"阿青用蹺著的腳背輕輕踢了踢樂果的小腿肚,說:"呆子,我又不是沒和他睡過。"樂果一聽這話竟神經質地站起身來,握住拳頭說:"我沒有。"樂果站得太孟浪,酒都潑到阿青的腳上去了。阿青望著腳,不解地說:"女人一當上教師怎麼都神經兮兮的。"樂果堅持說:"我沒有。"阿青笑著說:"你沒有什麼?呆子。"

  迪斯科響起來,燈滅了,整座大廳只留下一盞激光閃燈。人們的身影在燈光的瞬間閃爍中呈現出靜態,像得了精神病的雕塑。色彩沒有了,空間也沒有了,世界只剩下一張黑白平面,翻過來又翻過去。樂果在這陣喧鬧的音樂聲中一直注視著阿青,有些怕,吃不准這個小婊子要拿她怎麼樣。但樂果終究沒有把柄捏在她的手心裡,她實在也不能拿她怎麼樣的。大不了明天不在這裡唱。這麼一想,樂果踏實多了。阿青點上煙回過頭來了,沒有表情。但下一個閃光的節拍裡她顯然在微笑了。樂果在黑暗中立即也補上一個微笑,很自信,很坦然,燈一亮樂果就把這張臉回敬過去了。

  迪斯科中止了,世界復原了。大廳裡的人亂紛紛地回到坐位上去。過來一個小夥子,氣喘吁吁的,用手指了指煙架,巴掌在空中翻了兩翻。阿青懶懶地回過頭,對樂果說:"遞包三五。"阿青懶得說話,巴掌軟綿綿地也翻了兩翻,小夥子掏出十五塊,接過煙走了。

  這麼幹坐了一會兒,阿青突然說:"在想剛才那包煙吧?"樂果有些雲裡霧裡,笑著說:"想那個做什麼?人家給錢了,清帳了。"阿青聽了樂果的話臉上便有了笑,斜著眼睛瞟樂果。阿青說:"你不糊塗。"樂果聽了這話反倒糊塗了。阿青又笑。樂果從阿青的表情裡頭突然明白"清帳了"與"你不糊塗"之間的邏輯關係,心底下湧上來一陣傷痛。阿青說:"聰明人做事不想事,傻瓜想事不做事--別和自己過不去。"樂果聽了這話腦子裡亮了一下,有些頓悟。樂果重新打量起阿青,阿青一臉無所謂的樣子,眼睛和鼻子哪一樣也沒有少掉。阿青這女人不壞,樂果對自己說,真的不壞。樂果在吧台底下悄悄踢了阿青的小腿肚一腳,阿青端了酒,卻偷偷回了樂果兩腳。兩個女人相互踢完了,對視了一眼,緊抿住雙唇,彎下腰去,用了很大的氣力才繃住臉上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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