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好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 |
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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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在這樣的平安無事裡司機耿師傅卷了進來。耿師傅捲進來之後溟池無風就是三尺浪。耿師傅大頭,大手,大眼睛,大嗓門,屬好話也要粗聲惡氣的那種好漢。耿師傅有一句偉大的口頭禪,叫作"煩不了那麼多"。耿師傅說這句話的時候慣於先吐口唾沫,而後吊起左眼的眉梢,做出財大氣粗,或者說,做出"我是你爸爸"那樣的神氣,嘟噥一句:"煩不了那麼多。"這樣的人容易被人激將,這樣的人骨子裡也喜歡被人激將。反正是一樂,反正他做什麼也不會有什麼顧忌或後遺症。誰也奈何不得的。"煩不了那麼多"。 這一天後勤人員一起擠在會議室開會。開完了大夥便軋成一堆神聊。食堂白案組的楊春妹老是把話題往魚上引導,誰也沒有留意。後來楊春妹說,春節前白老師的學生送過來一條鯉魚,七八斤呢,用網養在池塘裡居然讓它逃了。這麼一說幾個愛釣魚的就起哄,耿師傅說:"是鯉魚啵?是鯉魚我肯定能釣得出來。"楊春妹瞟了他一眼,說:"算了吧你,鯉魚又不是桑塔納,能聽你擺弄。你要能釣上來,魚歸你,我貼你一條紅塔山。"耿師傅被這麼一激身上的汽油味全飄出來了,吊起左眉梢說:"還真有一條魚?"楊春妹便不耐煩,嘎著嗓子說:"騙你做什麼?我又不缺你做女婿。"大夥就笑。耿師傅說:"只要有,十天之內我不給你釣上來,你拿我的屁眼做氣缸!" 這個賭打下來耿師傅就拿了釣魚當事業做了。耿師傅提上茶杯,把香煙丟在石凳上,把火機壓在煙盒上,端著魚竿,像電影裡站哨的二皇軍。這麼站了兩天,釣上來的小魚全讓他砸出水來了。過老師把這一切全看在眼裡,心裡頭上了一把鉤,拽得疼。過老師終於走上來,輕聲說:"耿師傅釣魚呢?" 耿師傅支吾了一聲。 過老師說:"我已經承包了。" 耿師傅就又支吾一聲。 過老師說:"我是說,我已經承包下來了。" 耿師傅回過頭,斜著眼睛,卻不支吾了。 耿師傅不支吾過老師心裡便沒底,伸出一隻巴掌,說:"你釣。" 這麼說著話耿師傅又釣上來一條,耿師傅卸了鉤,順手就把魚扔在地上。過老師走上去,重新把魚丟在水裡去。 耿師傅說:"你煩不煩?扔下去它又要吃鉤,煩不煩?" "我承包了。" "承包就承包了,我又沒弄你的池子,我是把水弄破了還是把水弄舊了,煩不煩!" "我真的承包了。" "你嚕蘇什麼?你他媽的嚕蘇什麼?" "你講不講道理?" "再嚕蘇我叫你下池子喝魚湯,--你他媽酸不酸,你是教師,我是工人,我在乎你?奶奶個,嚕蘇!煩不了那麼多!" 好的故事 過老師是不該為這點小事找書記去的,書記也就更不該為這點小事找耿師傅了。書記語重心長,但書記的語重心長恰恰是一個致命的錯誤。書記要是這樣就好了:先遞上一根煙,然後破口就罵,既口氣嚴厲,又親切熱乎,讓人覺得書記和司機是一對仗義的兄弟,罵得,打得。可是書記就是語重心長了。書記剛剛語重心長耿師傅的臉便拉了下來。語重心長是什麼鳥東西?耿師傅不吃這一套。 耿師傅的壞脾氣在這個時候已經躥出去了藍色火苗。他的壞脾氣真是爐火純青。耿師傅正找不到機會了結楊春妹的那個賭,真他媽的天賜良機了。耿師傅沒有聽完書記的話,罵了一聲"姓過的小赤佬",轉過身子就走了。耿師傅來到卡車的車庫,打開鎖,扔掉鐵鍊子,轟隆隆地拉開大鐵門,迎面撲過來一陣濃烈的柴油味。耿師傅提起柴油桶,桶內的柴油足足的三十升。耿師傅帶上柴油,開始發動汽車。耿師傅把汽車開到溟池邊,車子"嘎吱"一聲便刹住了。耿師傅提了油桶站到溟池的岸上去,擰開螺口鐵蓋,把三十升柴油一股腦兒全倒進去了。耿師傅扔開油桶,大聲說:"我讓你吃魚,我讓你泛泡泡,吃魚屁!" 春光正融融。豔陽正當頭。三十升柴油長滿了腳,像一群蜈蚣爬滿了溟池的水平面,一點空隙都沒有留下來。柴油覆蓋在池水的表面,陽光的七種組合色彩在水池裡的油面上分解了、液化了,汪了一大攤。風乍起,吹皺一池斑斕。柴油在陽光下展示出一種漂浮的豔麗和癔態的聚散,又陸離又喧囂,又詭異又妖冶;變動不居,油蕩光漾,仿佛隱匿和溶解了一個好的故事,這故事很美麗,有趣。許多美麗的人和美麗的事錯綜起來,像一天雲錦,而且萬顆奔星似的飛動著,同時又展開去,以至於無窮。故事裡的諸影諸物無不解散而且搖動,擴大,互相融和,剛一融和,卻又退縮,複近於原形。耿師傅對走過來的學生揮了揮胳膊,大聲說:"過來,好看。" 溟池裡的繽紛景象沒有能夠久長,離盛夏尚遠,溟池的水便黑掉了,發出豐富與肥沃的腐臭。溟池裡沒有一隻蚊子,沒有一隻蒼蠅,甚至沒有一隻水馬。麻雀在天上飛,它們飛過溟池的時候都要在溟池的上空繞過一道巨大的弧線。沒有人再提及溟池了。除了學校裡的官方公告。公告說: 溟池乃國家資源,在任何時候任何人均不得以個人名義佔有、租賃、轉讓、使用,如有覬覦,則任何個人之權利將得不到國法及校規之保護。特此通告。溟池的故事便終止於臭氣烘烘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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