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好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 |
十 | |
|
|
詩人哈桑在回家的路上忽略了一個重要細節,那個女人跟蹤他了。戰爭年代大部分女間諜都是娼妓,而和平時期娼妓們都能成為間諜,這真是詩人哈桑的大不幸。那個女人一直跟到哈桑的樓下,一直看見哈桑進門,一直看見哈桑的窗口亮起燈光。女人從幼兒師範學校退出來,打了兩個尋呼,把哈桑家的準確地址留到朋友的漢顯尋呼機上去,隨後叫了一輛出租,到電子遊藝廳去繼續她的角子遊戲。葉雅林老師從校外歸來的時候教工樓的空地上圍了好幾圈師生,有人正在樓上大叫,伴隨著一陣打砸,好像是在自己的家裡。接下來三四個男人真的從她的家門口出來了,他們一路走一路罵,罵得極難聽,但卻是打完了、砸過了的解氣口吻。葉雅林老師聽出了災難種種,她從那些罵人的話裡聽出來了,災難就在她的家裡,伴隨著窗口的燈光呈現出生存的癔態,呈現出夜間的駭人的局面。葉雅林老師沒有敢露面。她躲在暗處。葉雅林老師感謝上帝留給她一塊黑暗。這塊溫柔仁慈的黑暗挽救了她。至少,在某一個時刻黑暗幫助了這個辛苦與癡情的古典女人。 哈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上午十點半鐘,昨天晚上他被揍得不輕,嘴裡頭出了很多血。客廳裡躺了許多器皿的碎片。整個家像農貿市場上的生豬,被解構得面目全非。哈桑坐起來,吸了一支煙,突然記起來葉雅林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哈桑胡亂吃了幾塊餅乾,倒下頭又睡了。這個回頭覺一直睡到下午兩點。下午兩點詩人哈桑真的餓空了,就叫了幾聲妻子的名字,沒人應。哈桑下了樓,打算到門口吃一碗陽春麵。剛走了兩步聽到溟池那邊響起了紛亂的腳步聲,有人尖叫說"漂上來了"。哈桑不關心溟池裡的事,那些都是小市民的混雜故事,和詩人永遠沾不上邊的。哈桑坐在小店裡頭吃了一碗麵條外加十隻鍋貼。飽了。這時候有人從校門口出來,說,葉雅林老師的屍體從溟池底下漂上來了。 無人承包 葉雅林老師的屍體被人撈了上來,平放在溟池邊的水磨石凳面上。她的上衣口袋裡有一條小魚,活的,張大了嘴巴正在毫無意義地呼吸。葉老師的兩隻手攥成了拳頭,拳頭裡全是黑色的淤泥。哈桑走到池邊的時候所有師生全散去了,人們的目光裡頭有了許多浮動的東西,如受驚的小魚,晶晶亮亮地疾速飛竄。 最早對葉老師之死做出反應的是邢老師。邢老師趕在下班之前找到了學校的支部書記, 明確表示,由於"突發的不可抗力之因素"溟池他是不想再承包了。書記正和校長一起悶著腦袋抽煙,好半天回不過神來。但書記表示"理解"。邢老師把自己的話複述過一遍,書記無力地抬起手,朝手背的方向撣了撣,沒有再說話。邢老師看見一截長長的煙灰掉落在地上,很快退著腳步出去。 溟池再一次成為熱點,但是溟池第一次不是作為事態的中心,而是作為事態的背景被人們所關注、所談論。在這次談論中"承包"這個話題被人們捨棄了,人們開始追蹤詩人哈桑與他的妻子葉雅林之間的隱秘生活,即隱私。人們傳播、創造、補充、發揮,故事的脈絡比生活自身還要清晰、完整、因果相聯、合縫合榫。死去的人是不朽的,他們的生命一定會在人們的猜測和設定中重新生活一次,乃至於重新輝煌一次。人們用氣聲、耳語以及投入的激情描述和重複死者的往事,所有的人都是當局者,只有死者自身在冥冥之中悄然旁觀。這個熱門話題被持續了兩個星期,是語文組的倪老師為這個熱門話題做了最後總結。倪老師遠遠地望著溟池,這個昔日的荷塘,深情地說:"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詩魂。"這是《紅樓夢》裡頭的句子,湘雲和黛玉聯出來的五言詩,又淒清又陰冷,聽得老師們心裡頭凜凜的。人們也意識到似乎說得太多了,要招惹上葉老師的靈魂的。於是緘口,不提。 池水就這麼靜臥在溟池裡,好幾個月波瀾不驚,水外面走的是人,水下面遊的是魚,互不干涉。故事就這麼又完了一個段落。 繼續承包 一九九五年的春光開始明媚了。時光就這樣,轉一圈之後又會過來的。春光可以回歸,故事當然也就有了回歸的可能。開春後不久溟池的故事就讓人續上了。 過老師承包溟池幾乎沒有花力氣,原因有二:一、葉老師事發之後溟池的水越發陰森了,一到晚上水的底部仿佛長出許多手來,稍不留神就會抓上來的。師生們避之惟恐不及,承包便沒有任何競爭者。二、承包幾經周折,幾經失敗,為後人留下甚為豐盛的戰鬥遺產。 過老師膽小,近乎猥瑣,類似於鼠科動物,整天伸頭伸腦,舉手投足裡頭都有防範和撤退的後繼準備,這樣的人或動物不參與捕殺,但他(它)們有一種本能,總是在事態的末尾參與進來,正好坐收利益。 過老師用一百五十元人民幣承包了溟池。溟池到手得異常順當,粗人的屁一樣唾手可得。過老師交了錢就到溟池的岸邊來了,背著手,款款漫步。過老師產生了首長的感覺,產生了地主的感覺。這兩種感覺都很好,感覺一好過老師就要笑,忍不住。過老師伸出頭看一眼水裡的倒影,水底下他的笑相很醜。人一得意了笑起來往往會沒有分寸,笑得撕開來了。過老師往池裡頭踢了一塊小磚頭,用波浪把自己的倒影抹掉,不笑了。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