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孤島 | 上頁 下頁


  雷公嘴突轉過身去,用七寸子指住來人,粗大的辮子左晃右動,傲起頭嗤嗤吐出蛇信子。雷公嘴的雙眼猛地噴出毒來:

  「兄弟我沒走過碼頭,可分得清五陰六陽。你襠裡夾的要是河蚌,回艙裡墊漢子去;你若能挺出根海參幹來,按江裡人規矩,兄弟陪你水裡說話!」

  雷公嘴扔下刀子,解了黑絹褡膊平放在灘上,脫下粗布褲,赤條條朝江裡走去,兩瓣結實的屁股蛋一前一後輪番著向這個世界發動挑釁。強人頭跟在他的屁股後頭,一頭紮進了江去。

  具體的打鬥場面你可以參見《水滸》的第三十八回——《及時雨會神行太保,黑旋風鬥浪裡白條》。你一定注意到這件事和《水滸》的情節有一種內在的互補關係,只是弄不清它們之間的蔔筮讖驗。

  江裡的一場惡鬥太陽出江時才見分曉,上了岸來兩位好漢的臉上一個勁地煞白。張大了嘴喘氣,臉部像一隻螺螄,全部的內容只剩下一張黑洞洞的嘴巴。

  雷公嘴在強人頭的身邊吐乾淨黃水,弓著腰晃悠晃悠撐起身來,胸部像一張歪著臉的怪獸,右眼緊閉左眼圓瞪,在朝暉中一片金光燦燦,威懾聖靈如下凡祓災的獨眼金剛。

  「雷某在,碼頭就得叫公嘴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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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現在,隨著文廷生在船頭對著那條神聖的鱘魚下跪時的一聲「三哥」,揚子島的歷史像木排駛進了某一段峽江灣口,在一個極其優美的轉動之後,拐向了早已被水流固定下來的歷史走向。

  文廷生順手從船頭撿起一把魚刀,跳下四月的江水,對著漸漸縮小的漁網猛砍猛斫。幾個浪頭沖過來,漁網像遊戲的小孩生了氣似的,撒開手各自走到自己的一邊去了。四百斤重的鱘魚一個下潛,消失得無影?蹤。

  熊向魁站在破屁股的船頭,一陣冷風吹過,他的背上九千九百九十九個毛孔一齊揮動了拳頭,把他的背脊擂得咚咚如春雷扯過。「晚了。」他對自己說,數以千計的陽光從他的眼邊飄過時,冷不丁打了個寒戰。

  小酒館的石牆上插滿了松明,黑煙漫不經心地搖頭晃腦,一副無聊的瞌睡相。黑的男人腦袋沉重地耷拉下來,他們的脖子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堅勁,甚至支撐不起自己的腦袋瓜子。石牆外面的世界安安靜靜,兩隻狗爭奪一根骨頭的打鬥聲清清楚楚。

  門後的八仙桌邊圍了六七個黑漢。他們細聲細氣神神秘秘。島上近來發生的事情在他們的瞳孔裡飛來竄去。不遠處,湯狗和熊向魁正各自一邊悶悶地把盞自斟,獨自在石牆的松明子底下黑成一團。但兩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小聲說話的黑漢們身上。酒館老闆弓著腰黃鱔般遊動於客間。八仙桌那邊的聲音時重時輕地轉悠:

  「這些事來頭玄乎,老闆仙返世也難知定數。」

  「老闆仙是哪一年的菩薩?」

  「雷老爺不好鬥,一身的好功夫。」

  「天清地濁——地鬥不了天。天在上,地在下。」

  「萬一真歸了姓文的,日子過得下麼?」

  「有江就有水,有水就有魚,有魚就有咱。」

  「你們看到沒?文老爺下江的當兒,肚子底下伸出了龍爪……」

  「好像是有。」

  「兩對,我親眼看見。」

  「我想見文老爺,又怕見到。一看到文老爺,我的眼睛就跳。咚,咚咚咚。」

  「他有天相。」

  「他額頭上有三道紋,天紋地紋人紋一紋不缺,長長的,從這個太陽眼拉到那個太陽眼。」

  「噓——湯狗。狗狗的眼睛亮著……」

  「說不準明天他就成了文老爺的人……」

  「難。他那份血性。」

  「省了這份心事!誰他媽的把持這碼頭,說到底都與我們無干。他們要折騰他們折騰,我們一樣活。我能吃飽就成,我是兩條腿的不吃人,四條腿的不吃凳。」

  門外黑黑的一陣腳步聲。轉眼,門口站著一個穿得乾淨的女人。他們突然不再說話,那是雷家的下人。那女人在門口張羅了兩眼,徑直朝湯狗走去,她的掌心裡捏著一團抹布打了個千,「狗爺,老爺叫。」

  六七雙黑亮亮的眼睛順著她的屁股轉到湯狗面前,又順著湯狗的後腦勺融入門外的黑夜。

  「當真?」雷公嘴擱下雙龍鏤紋的白龍煙壺,站離太師椅,兩道眼光唰地戳中了湯狗的眼珠。

  「當真。下午是我親自把姓文的從江裡撈上來的,那條鱘魚後來不見了。大夥對他拜了九拜。」

  雷公嘴左奶頭上的刀疤狠狠咬了他一口,他抬起頭:

  「老子的風水還是運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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