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孤島 | 上頁 下頁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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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公嘴港向來是方圓六七十裡的揚子島最叫場子的地方。揚子島的漁人下江歸海,都要從這裡調扯篷。把總公嘴港的,是老少皆知的鰣鱗會。鰣鱗會這塊場子,你要不多長幾根賤骨頭,絕對不是你隨便屁顛的碼頭。內六七十裡的揚子島,外三四十裡的江水面,你要是翻了鰣鱗會的檯面敗了這家的風水,魚肚子都沒膽量做你的棺材。鰣鱗會的會頭是揚子島土生土長雷家家族的族長雷公嘴。雷公嘴早年愛聽說書,神往已久神話故事裡梁山泊上的好漢故事。浪裡白條張順勇鬥黑旋風李逵,是他最為仰慕的英雄偉績。逞才使氣耍拳弄棒,少不得陪他度過青枝韶華。因整天在江裡頂風斗浪,水下功夫最是了得。及冠,已長成通身水銹油亮的黑漢。粗大黑亮的辮子在堅硬鼓實的天靈蓋背後,像盤地而立的眼鏡蛇。光緒二十四年,有人親眼目睹黑辮子叉出猩紅的蛇信子。——那時候鰣鱗會早已成立。「鰣鱗會」的會名起源於島上見過世面闖過碼頭的老闆仙。老闆仙以一身鱗狀的瘦紋和捕過一條十六斤重的鰣魚,使他從此五毒不侵。他的每一句話都成了揚子島上的金科。十六斤重的鰣魚是他生命的全部意義,多年以後,他在船中壽終正寢時,手背上神奇地長出了十六張鱗甲,相傳那十六張鱗甲可以使他碧落黃泉逢凶化吉。「鰣鱗會」成立時,大夥向他尋求會名,老闆仙沒有立刻交底,老闆仙不動聲色地在雞血會上講述了他講過千遍的鰣魚?事:八年前的一個中午,天晴得像鋪滿魚鱗一樣鋥亮,老闆仙在江中撒開大網。這一天老闆仙的胳膊裡湧出一股柱體的氣力,他歪過頭看一眼魚鱗狀的天空,突然預感到自己的生命裡將有一件重大的事情。他低下頭,網邊水下的一道雪亮的白光刺痛了他的眼睛,珠光寶氣耀眼奪目的鰣魚浮出了水面。哪個打魚的沒有做過美麗的鰣魚夢!名貴的鰣魚金貴自己的鱗皮勝於孔雀之於尾巴人類之於眼睛,它害怕掙扎起來漁網碰破了華貴的鱗皮,所以一動不動,靜臥在大網的木浮旁邊,等待漁人的捕捉。老闆仙大為震動,鰣魚那種玉全鱗皮瓦碎生命的鎮定,使他動了惻隱之心。他悄悄收緊網口,下了水去,像新婚之夜把自己的老婆抱進臥艙那樣,把鰣魚抱出了水面。出了水的鰣魚,不論什麼秤稱它,都不偏不倚十六斤。這絕對意義上的十六,大大超出了數學範疇裡的標量意義,至今依然匪夷所思。十六不是個大數目,但對於鰣魚,就如同你人長到了二百歲。「十六兩的刀子十六斤的鰣魚」,正是這個道理。老闆仙對蒼天行了九九大禮,把鰣魚放回了江中。漁船披紅掛綠熱鬧了整整三天。「天下有比鰣鱗更金貴的?」老闆仙在講完故事後一臉肅穆,「這會,該叫鰣鱗會!」老闆仙的話是圭臬,一字千金,他說什麼就是什麼。他說大便可以煉出黃金就得有黃金,煉不出只能是大便出了問題。 鰣鱗會成立的那會兒雷公嘴還是個虎愣虎愣的愣頭青。除了一身的好氣力好水性外,抛頭露面的只有每年三月初八的「祭江節」。祭江節是揚子島最隆重最大典最神秘火紅翠綠的節日。石屋前的廣場上雲集了所有的島上人,巨大巍峨的竹皮天篷中央端放著鎦金神龕,大慈大悲普度生靈的觀音菩薩腳著蓮花鞋,左手持掌,右手柔執楊柳,兩行籀文七拐八彎幽靈古怪:楊柳枝頭淨瓶水,苦海永做渡人舟。四炷大香八炷高燭把匍匐在台下黑壓壓的人群弄得神情恍惚。前排的大盤子裡,牛頭、羊頭、豬頭雙目緊鎖,苦苦地思索一件有頭無尾的可怕故事。兩碟蒸魚不屈不撓,雙目圓瞪,大有精衛銜木和猛志常在的刑天氣概。雷公嘴和另一位童身男子跽身對跪,對面的童身男子正把紙錢一張一張丟進紙錢盆。紙錢在逢雙的日子用雄黃酒浸過,曬乾,五張一組,分別印有蟾蜍、壁虎、蟒蛇、蜈蚣、蜘蛛……紙錢被火舌頭一舔,片刻間化為灰燼。灰黑、猩紅在半空中張牙舞爪鬼舞神馳。濃烈的熏煙壓得你的鼻孔伸出一隻手來,痙攣著在半空亂舞亂抓。 「鐘釁——」大鼓司師這麼高吼一聲,雷公嘴就赤裸著水銹油亮的背脊,系緊紅絹褡膊子——他平時愛用純黑色的。雷公嘴拔出大刀,提起拴在一邊的白羊,輕輕一個滑刃,羊頭立即在離羊身四五尺的大海碗邊做誇張艱難的呼吸。雷公嘴隨後平身,在豎立的牌位後灑上羊血。「九磕頭——」黑壓壓的人頭立即被一種神聖的力量按倒在地,雷公嘴站在臺上七零八落地上下顛動。牌位的正面標準的宋體朱紅大字:福德皇水正神每年一度的祭江節使雷公嘴在揚子島小有名氣,但離大紅大紫還差得很遠。雷公嘴從來也沒有做過在這個島上大紅大紫的美夢。但天地風雲不測,雷公嘴自己也沒有料到,自己的屁股壓住了鰣鱗會這塊碼頭,而且碼頭成了英名蓋世的「公嘴港」。 光緒二十四年,歷史學家會正確地指出——一八九八年,也就是「戊戌六君子」由刑部綁赴京都宣武門外的這一年(作者這樣寫全是為了賣弄一下歷史知識,絕無暗示朝政弄權之事,諸君如硬要從以後的文字裡作某種聯繫,那是你自己的事,與本作者無涉),雷公嘴步入而立。步入而立的雷公嘴一身的好皮一身的好膘。天暖的日子他喜歡脫光馬褂背心,將胸部兩塊周周方方的黑肉疙瘩裸露出來,兩隻奶頭又溜圓又平整,在銅錢大小絳紫的奶盤上鐵強突凸。厚布褲腰在肚帶眼處紮得很妥當,用上好的黑色絹褡膊系緊,掛下八九寸的結頭,走路時襠部甩出一路的英雄氣概。少愛頭髮老愛須,雷公嘴不愛,雷公嘴少不得周腰一圈的黑褡膊,就喜歡這麼個神氣,這麼個味兒。 光緒二十四年三月十八,也就是祭江節過後的第十天,北岸北熊湖涉過來一幫強人,大清早將老闆仙在公嘴港五花大綁,於水邊的一隻破船旁站住,幾十個大漢排成兩行持械而立。 「兄弟們聽著,」強人頭用七寸子匕首的俗稱。頂住老闆仙的咽喉,「讓出島東的三裡場,立下字據,放人;要是咽不下這口烏魚湯,吃魚肚時留神,當心吐出這老東西的骨頭。」 雷公嘴叉開人群,上衣掛在肩頭,在強人頭的對面分腿而立。 「兄弟明白人。一開口就是三裡場。那裡是我等命根,不給。他事聽便。」 「想吃大刀面?」強人頭瞄了瞄雷公嘴硬硬的奶頭。 「聽便。」 「是好漢割下你的黑銅板,了事。」強人頭用指尖搗了搗自己的胸脯,「兄弟我一江不說兩水話。」 雷公嘴深提了口氣,肚皮上凹出一塊黑亮的田字。把黑褡膊收緊,飄頭塞進去。攤出一隻手,「——刀。」 雷公嘴用指尖捏住自己的奶頭,悶下頭去,接過匕首比劃了一下,硬硬的紫黑奶頭立即在他手裡鬆軟下來,霎時變得慘白,周圍圍上了碗口大的藍光圈。刀口裡紅紅的肉絲絲伴著心臟不慌不忙地微笑並且跳動,每一次顫動都吐出一口血來,叉出四五股流向褡膊。 「——放人。」 「你小子一個人拜把子,算你老幾?拿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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