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孤島 | 上頁 下頁


  熊向魁的岷江口音從不遠處飄來——他正坐在一棵大樹的喜鵲窩上。

  「我們遭龍捲風啦!」

  熊向魁在遠處喊。他的平靜和旺貓兒的失措形成反差。熊向魁念過幾天書,只有在他的眼裡神奇的事才不神奇。

  下山後發生的事比龍捲風更讓人匪夷所思。下山後的熊向魁和旺貓兒一度以為自己一下子誤入了蠻夷。光緒聖上的皇恩浩蕩在這裡星影不見,他倆被一群席地而跪的人弄得高大無比。地上的人們抬起頭來,眼睛裡散出了驚恐的綠光。那神情使得一向持重的熊向魁也摸了摸腦後的三尺長辮,懷疑自己身上是不是什麼地方出了差錯,或者必須出點什麼差錯才對得起地上跪著的人們。

  「請問……仙家是……」

  領頭跪地的是一位五十開外的黑漢,粗布圓衫領口緊緊裹著他的黑脖子,兩排魚眼項鍊掛在胸口的兩邊,散發出腥臭的目光,腰間纏著一圈黑絹褡膊。

  「這是我們……族長……雷公嘴……」

  雷公嘴身後一位尖下巴的男人提了提腰間的漁網,打著瘦精精的哆嗦。

  太陽對旺貓兒做了個鬼臉轉過身去。旺貓兒回過頭來,遠處金黃色的江面正駛過來一條小舢板。划船的一準是文廷生,旺貓兒從那人額頭上鋥亮的金屬光芒一眼便知。

  雷公嘴左手提著雙齒叉走在最前頭。十幾個光著上身的男人陰暗著表情顛在他的屁股後頭,雷公嘴裸著上身,腆掛著的大肚子連同胸脯上兩塊已經鬆軟下來的肉疙瘩,隨著他的走動上下抖合。他的奶頭只剩下一隻,另一隻早已經成了瞎頭閉眼的刀疤,帶著野蠻的表情,閃著亮光。這只已經變成刀疤的瞎奶頭是他光緒二十四年光輝業績的憑證。——這是過去的事,但你以後會明白。

  雷公嘴的屁股壓住了這塊碼頭之後,雷公嘴幾乎沒有過親自出馬的先例。沒大事,他一般不出門,整天在家裡端著他的白銀水煙壺——這是他二十年前用三筐上等刀魚從江心的一條油船上換來的。上頭有精鏤的雙龍戲珠畫紋。但今天,他無論如何端不住那只白銀水煙壺了,一頓飯的工夫前,天龍把那只破屁股船從天上送將下來了,他暗暗感覺到自己離黑道已經不太遙遠。

  「我們還有一個人。」

  剛從喜鵲窩上爬下來的熊向魁對雷公嘴說。熊向魁的上江口音使他覺得有點仙氣,但雷公嘴還是暗地裡松了口氣:他們講的到底也是人話。這使他頓時壯起了膽子。

  「雷某一定幫你找到。」

  不論是凶是吉,他必須把另一位天客找到。

  他是個粗人,可在他提著雙齒叉走向江邊時,他預感到小島上的石頭會有一天像今天的長江一樣卷起波濤。想起這個,他腦後粗大的辮子越發變得沉重。脖子上江豬魚眼項鍊也發出了更加不安的氣味——這條項鍊是他在江裡浪跡十幾年的佐證。也是他能夠統霸這個孤島的可靠憑據。揚子島是他的命,只要有島在,這個島以外有沒有另外一個世界就顯得毫無意義。在他的眼裡,長江是一個深得無底,一直深到另一個世界的水帶,他們不需要外人,就像白鰻不需要聽懂狗叫一樣,他們所要做的只是打魚,然後在江水中的某一個地方,把魚送到一個陌生人的船艙裡,再從他們陌生的船艙裡換回他們所需要的東西:幾條鯽魚換一把鹽,幾隻母雞換一塊布。他們從來不計較什麼規矩,他們憑著他們肉眼對價值的一種直覺,覺得自己不吃虧,就用手彼此拍幾下,成了。而下一次的交換,他們固執地以上一次作為準則,以此類推。其實所有的人都一樣,都習慣於把自己的第一次作為下一次的準則。

  當然,島上的事,他們有自己的一套,生老病死婚喪嫁娶紅白喜事他們有自己的一套。決定這個島上大小事宜的,是英名蓋世的老闆仙起名的「鰣鱗會」,「鰣鱗會」的頭人,則是手把雙齒叉的雷公嘴。

  而現在,整個島上只剩下了下午龍尾巴甩下來的一串恐慌。

  更關鍵的是他必須親自找到另一個仙家。

  「總爺,鱷魚!」

  雷公嘴身後一隻黑魚一樣的手指指向不遠處的江面。那只手的指尖睜開了一隻小眼睛。

  雷公嘴看得真切,那只開張的齒形大嘴正逼近一隻雙目緊閉的頭顱——一隻陌生的頭顱。

  雷公嘴手裡的雙齒叉「哧」地一聲輕響,沖向了蟹殼青色的鱷魚,如同蛇的舌頭「哧」地叉向盯著一隻蝗蟲的青蛙。三裡場在一步一步向文廷生的小舢板逼近。文廷生已經能夠看到旺貓兒橫在江面上抽筋痛苦前合後仰的身影了。眼下是捕捉河豚的好節令,開春的日子河豚浮出水面曬太陽,只要你用竹竿一碰,它就氣鼓囊囊地漂在水面詐死,用不著你下網垂鉤,你只消坐在船頭,一隻手消消停停地把魚往艙裡拿,比你跟在新娘子後頭搶光緒元寶還利索。河豚肉鮮嫩無比,鮮得你舌頭在嘴裡打哆嗦。但河豚吃不得,眼和血都是劇毒。可揚子島人不在乎。揚子島的人不論老幼都有拼死吃河豚的精神,更有拼死吃河豚的精明。天底下,吃河豚成了揚子島的事。再毒的河豚,到了揚子島人的手裡,就變得如同鯽魚、黃鱔一樣保險可靠。文廷生的小舢板漸漸靠近了捕河豚的漁隊,但他突然注意到,漁船不像往日那樣三三兩兩漂在江面,幾十條漁船裡三層外三層在江中圍成了一個圓圈,歡快中夾雜著恐怖意味的叫聲江浪一般起起伏伏。——出事了!文廷生的腦海裡閃過一道雪亮的閃電。——這顯然不是平日打魚的船形。近日來文廷生始終有一個預感,也可以說一種渴望,這世界要出點什麼事情。——你很難說得清預感和渴望之間有時誰為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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