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孤島 | 上頁 下頁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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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揚子島人。他成為揚子島人全因為去年盛夏的那一個神秘下午。真的,這件事要不是有人親眼看見,你重複八輩子可能都沒有人相信。那天下午是文廷生的破屁股掛鉤船離開龜瓜溝的第三十一天——龜瓜溝是洞庭湖邊的一塊彈丸靈地,光緒年間已經產生了一位舉人二十一個秀才。文廷生在龜瓜溝落草滾爬長大成人。他聽江湖藝人說,順江水東去,有一塊長江金水帶,誰要有了那塊碼頭,誰就有了長江水裡的金庫。要不了三年,你可以踩著光緒元寶鋪成的水路回家。文廷生鼓動了外鄉人熊向魁和瞎眼先生的獨根香旺貓兒,買下了一條破屁股(破屁股是一種漁船的名字,你別以為名字不中聽,這種船苗子長,再凶的浪都跳得過去,為了增加穩定性,尾部分成兩半,從後面看上去就像你的屁股,分兩瓣的)。破屁股踩著樓梯似的江浪,一步一步朝下江踩去。 那個下午是他們的破屁股掛鉤船進入江腹的第三十一個下午。天氣不算壞,太陽在天空一副縣官老爺公事公辦的派頭。文廷生坐在破屁股的後身,手把舵柄目注遠方。江面寬闊,幾片白帆翼羽透明。遠處細成黑點的飛鳥底下,一座孤島正黑森森地從江底抬起頭顱。「旺貓兒,」文廷生沖著正在艙裡瞌睡著的旺貓兒說,「準備卸篷。」 但一樣東西很快吸引了文廷生的注意。一根高聳碰及雲端的巨大柱體像天空的尾巴立在遠處的江面。這尾巴如同一張倒放的碩大喇叭,灰黑色,旋轉著歪歪扭扭的可怕身軀,軟軟飄飄卻又迅疾無比地向文廷生威逼過來。大江晃動著掙扎了幾下,江水就順從了這種旋轉立江而起,呼嘯著向天上倒掛而去。「——龍捲風!」船頭上熊向魁的岷江口音被夾在喉管裡的恐怖扯得四分五裂,但只一眨眼,那一聲七彎八岔的「龍」連同整個破屁股掛鉤船,一同發瘋似的旋轉著上了天…… 江浪依舊在江岸邊拍打。時間過去了多少已經毫無意義。文廷生隱隱感覺到頭皮隨著江浪的嘩啦聲生生髮痛。他艱難地睜開眼睛,定了會兒神,意識到自己的頭髮正纏在斜長在江面的一棵楊樹枝上。他吃力地轉了轉腦袋,幾根菹草和茨草正在江邊的淺水裡順著江浪頗有節奏地男追女歡。一條孤尾藻根貼在文廷生的唇邊,散發出淤泥腐草的原始氣息。文廷生籲了口氣,斷斷續續憶起了剛才旋轉而去的龍捲風。他重新閉上眼睛,是的,他想歇一下。 在他要閉眼的一霎,文廷生的目光似乎得到了某一種暗示,他閉上眼,狠勁甩了甩頭,再瞪大了眼睛,他的頭皮似乎被什麼東西轟了一下:離他六七尺遠的地方,一雙眼睛正死死地盯著自己。一雙鱷魚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自己!文廷生幾乎叫出聲來。他清清楚楚地看到灰鱷靜臥在他的對面,沖著自己微笑,眼睛像一個害著眼病的老頭,流著淚水精亮精亮地眨巴,尾巴重複著剛才龍捲風的動作,由粗到細作歪歪扭扭的轉動。每一次轉動灰鱷扁扁平平的額頭上瘌痢巴巴的蟹殼色硬紋就愈加清晰起來。……在離文廷生的鼻子四五寸遠的地方,鱷魚張開了嘴巴,七零八落的牙齒充滿刻毒的笑意。文廷生死死地屏住呼吸,鱷魚嘴裡哈出來的死魚腥臭像枯瘦的手指一樣伸了過來。文廷生叭地關上眼睛,牙齒咬得腦袋格棱棱地搖晃。 3 用力抿了抿嘴巴,文廷生把目光從三裡場收回,在小山顛上站起身來。長長的身影被四月裡的陽光簇擁著,在小山坡上曲曲彎彎地掛將下去。他的身影碰及的野花一個個耷拉下了腦袋,抽了魂似的蔫不拉唧。 公嘴港,你得更名廷生港! 這句帶著很濃湘江口音的話在文廷生的門牙上撞了幾下,如同一塊巨石滾回了他肚子裡的某一個角落。他要揚子島,是的,揚子島必須是他的。除了他,誰也不配在揚子島這塊寶地呼風喚雨吞雲吐霧。他寬寬瘦瘦的臉上表情全都舒展開來,這是他想好一件重要的事情之後常有的神情,帶著天空的恢弘感——也就是幾年前旺貓兒算命先生的瞎父親所說的「天子氣象」。旺貓兒的父親鬼精鬼靈。任何一張臉只要他瞟一眼,總能道出個天干地支黑道黃道來。旺貓兒的父親一定與上天的某一位神靈有著暗合的契約,認定文廷生具有與生俱來的天子氣象。他把自己祖墳上的獨根香旺貓兒打發出來,從此在文廷生的身後盡忠盡孝形影不離。旺貓兒從他鬼精靈的父親那裡秉承了曉天知地的鬼氣,這與其說是秉承不如說是一種變異——他有一副神奇的胃口,是的,他可以幾十天不吃不喝大米或者苞圠,只要有成捆成捆的紙張書籍,任何一本書在他嘴裡仿佛山東人手裡的薄皮煎餅,脆生生地香甜。——吃完之後就滿口胡言,書上說什麼嘴裡就說什麼,夢話也不例外。有一天文廷生聽著他說了一夜的《孫子兵法》,結果是第二天文廷生發現書箱裡永遠失去了欽定全冊康熙版本的古代兵書。兩天之後,他從旺貓兒的大便裡發現了毛邊紙張纖維,但上面的墨蹟早已蕩然無存。 他需要他!現在! 所以他立即登上了一條小舢板,劃向三?場漁場。 你當然明白這兩個「他」表示了兩個不同的語言意義和實物人體。 旺貓兒站在三裡場漁場的破屁股船頭。他回過頭去看了一眼太陽。太陽正對他做著鬼臉。這鬼臉的不祥意味著立即使他回味起去年夏天不祥的下午。那時旺貓兒正在船艙裡打著瞌睡,模模糊糊聽到文廷生的吆喝在耳邊扯了一把:「旺貓兒,卸篷。」他懶得動,只對船舷拱了拱屁股,重新讓困意彌漫了整個大腦,熊向魁的一聲恐怖的尖叫之後,旺貓兒咂咂嘴巴,悶悶地覺著自己的體內發生了點什麼變化,很仙氣,輕飄飄的。直到船體仿佛轟隆一聲觸了礁,旺貓兒才睜開眼,驚慌地對著船頭船尾呼喚文廷生和熊向魁的名字。他爬出了船艙,兩眼頓時產生一股強烈的眩暈——破屁股掛鉤船魔法似的停泊在一座山顛上。 「旺貓兒,旺貓兒!」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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