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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裳


  嚴格地說,我是被我的妻子清除出家門的,我在我家的客廳裡擁抱了一個女人,恰巧就讓我的妻子撞上了。事情在一秒鐘之內就鬧大了。我們激戰了數日,又冷戰了數日。我覺得事情差不多了,便厚顏無恥地對我的妻子說:"女兒才六歲半,我們還是往好處努力吧。"我的妻子,女兒的母親,市婦聯最出色的宣傳幹事,很迷人地對我笑了笑,然後突然把笑收住,大聲說:"休想!"

  我只有離。應當說我和我妻子這些年過得還是不錯的,每天一個太陽,每夜一個月亮,樣樣都沒少。我們由介紹人介紹,相識、接吻、偷雞摸狗、結婚,挺好的。還有一個六歲半的女兒,我再也料不到阿來會在這個時候出現。阿來是我的大一同學,一個臉紅的次數多於微笑次數的內向女孩。我愛過她幾天,為她寫過一首詩,十四行。我用十四行漢字沒頭沒腦地拍植物與花朵的馬屁,植物與花朵沒有任何反應,阿來那邊當然也沒有什麼動靜。十幾年過去了,阿來變得落落大方,她用帶有廣東口音的普通話把十四行昏話全背出來了,她背一句我的心口就咯噔一次,一共咯噔了十四回。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在咯噔到十四下的時候忘乎所以。我站了起來,一團複燃的火焰呼地一下就躥上了半空。我走上去,擁抱了阿來,——你知道這件事發生在哪兒?在我家客廳。

  別的我就不多說了,再交待一個細節。我的妻子在這個節骨眼上回來了。剛剛躥上半空的那團火焰"呼"地一下就滅了。客廳裡一黑,我閉上眼。完了。

  妻子把一幢樓都弄響了。我不想再狡辯什麼。像我們這些犯過生活錯誤的人,再狡辯就不厚道了。我的妻子以一種近乎瘋狂的口氣和形體動作對我說:"滾!給我滾!"我對我妻子的意見實在不敢苟同,我說:"我不想滾。"妻子聽了我的話便開始砸,客廳裡到處都是瓷器、玻璃與石膏的碎片。這一來我的血就熱了。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女同志能做到的事,我們男同志也一定能夠做到。我也砸。砸完了我們就面對面大口地喘氣。

  妻子一定要離。她說她無法面對和忍受"這樣的男人",無法面對和忍受破壞了"純潔性"的男人。我向我的妻子表示了不同看法。阿來為了表示歉意,南下之前特地找過我的妻子。阿來向我的妻子保證:我們絕對什麼也沒有幹!妻子點點頭,示意她過去,順手就給了她一個嘴巴。

  事態發展到"嘴巴"往往是個臨界。"嘴巴"過後就會產生質變。我們的婚姻似箭在弦上,不離不行,我放棄了最後的努力,說,"離吧。我現在就簽字。"

  離婚真是太容易了,就像照完了鏡子再背過身去。

  有一點需要補充一下,關於我離婚的理由,親屬、朋友、鄰居、同事分別用了不同的說法。通俗的說法是"那小子"有了相好的,時髦一點的也有,說我找了個"情兒",還有一種比較古典的,他——也就是我——遇上了韻事,當然,說外遇、豔遇的也有。還是我的同事們說得科學些:老章出了性醜聞。我比較喜歡這個概括,它使我的客廳事件一下子與世界接軌了。

  最不能讓我接受的是我的鄰居。他們說,老章和一個"破鞋"在家裡"搞",被他的老婆"堵"在了門口,一起被"捉住"了。性醜聞的傳播一旦具備了中國特色,你差不多就"死透了"。

  我簽完字,找了幾件換洗衣服,匆匆離開了家。我在下樓的過程中聽見我前妻的尖銳叫喊:"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你!"

  我臨時居住在辦公室裡。我知道這不是辦法,然而,我總得有一個地方過渡一下。我們的主任專門找到我,對我表示了特別的關心,主任再三關照,讓我當心身體,身邊沒有人照顧,"各方面"都要"好自為之"。主任的意思我懂,他怕我在辦公室裡亂"搞",影響了年終的文明評比。我很鄭重地向主任點點頭,伸出雙手,握了握,保證說,兩個文明我會兩手一起抓的。

  住在辦公室沒有什麼不好。惟一不適應的只是一些生理反應,我想剛離婚的男人多多少少會有一些不適應,一到晚上體內會平白無故地躥出一些火苗,藍花花的,舌頭一樣這兒舔一下,那兒舔一下。我曾經打算"親手解決"這些火苗,還是忍住了。我決定戒,就像戒煙那樣,往死裡忍。像我們這些犯過生活錯誤的人,對自己就不能心太軟。就應該狠。

  但是我想女兒。從離婚的那一刻起我就對自己說了,把一切都忘掉,生活完全可能重新開始,重新來,我不允許與我的婚姻有關的一切內容走進我的回憶。我不許自己回憶,追憶似水年華是一種病,是病人所做的事,我不許自己生這種病。

  我驚奇地發現,我的女兒,這個搗蛋的機靈鬼,她居然繞過了我的回憶撞到我的夢裡來了。

  那一天的下半夜我突然在睡夢中醒來了,醒來的時候我記得我正在做夢的,然而,由於醒得過快,我一點也記不得我夢見的是什麼了,我起了床,在屋子裡回憶,找。我一定夢見了什麼很要緊的事,要不然悵然若失的感覺不可能這樣持久與強烈。這時候我聽見有人喊我,是我的女兒,在喊我爸爸。那時正是下半夜,夜靜得像我女兒的瞳孔。我知道我產生了幻聽。我打開門,過廊裡空無一人,全是水磨石地面的生硬反光。過廊長長的,像夢。我就在這個時候記起了剛才的夢,我夢見了我的女兒。離婚這麼久了,我一直覺得體內有一樣東西被摘去了,空著一大塊。現在我終於發現,空下的那一塊是我的女兒。這個發現讓我難受。

  我關上門,頹然而坐。窗戶的外面是夜空。夜空放大了我的壞心情。我想抽煙,我戒了兩年了。我就想抽根煙。

  第二天一早我就找到我的前妻。她披頭散髮。我對她說:"還我女兒!"

  "你是誰?"

  "我是她爸!"

  "你敲錯門了。"

  她說我敲錯門了。這個女人居然說我敲錯門了!我在這個家裡當了這麼多年的副家長,她居然說我敲錯門了!我一把就揪住了她的衣領,大聲說:"九○年四月一號,我給你打了種,九一年一月十六,你生下了我女兒,還給我!"

  我想我可能是太粗俗了,前妻便給了我一耳光。她抽耳光的功夫現在真是見長了。她的巴掌讓我平靜了下來。我深吸了一口氣,說:"我們談談。"

  這次交談是有成果的。我終於獲得了一種權利,每個星期的星期五下午由我接我的女兒,再把我的女兒送給她的媽媽。前妻在我的面前攤開我們的離婚協議,上頭有我的簽名,當時我的心情糟透了,幾乎沒看,只想著快刀斬亂麻。快刀是斬下去了,沒想到又多出了一堆亂麻。前妻指了指協議書,抱起了胳膊,對我說:"女兒全權歸我,有法律做保證的。你如果敢在女兒面前說我一句壞話,我立即就收回你的權利。"

  我說:"那是。"

  前妻說:"你現在只要說一句話,下個星期五就可以接女兒了。"

  "說什麼?"我警惕起來。

  "阿來是個狐狸精。"前妻笑著說。

  我把頭仰到天上去。我知道我沒有選擇。我瞭解她。我小聲說:"阿來是個狐狸精。"

  "沒聽見。"

  我大聲吼道:"阿來是個狐狸精!好了吧,滿意了吧?"

  "握起拳頭做什麼?我可沒讓你握拳頭。"前妻說。

  女兒正站在滑梯旁邊。一個人,不說一句話。我大老遠就看見我的女兒了,我是她的爸爸,但是,女兒事實上已經沒有爸爸了。我的女兒大老遠地望著我,自卑而又膽怯。

  我走上去,蹲在她的身邊。才這麼幾天,我們父女就這麼生分了。女兒不和我親昵,目光又警惕又防範。我說:"嗨,我是爸爸!"女兒沒有動。我知道就這麼僵持下去肯定不是辦法,我拉過女兒的手,笑著說:"爸帶你上街。"

  我們沿著廣州路往前走。廣州路南北向,所以我們的步行也只能是南北向,我們不說話,我給女兒買了開心果、果凍、魚片、牛肉幹、點心巧克力、臺灣香腸,女兒吃了一路。她用咀嚼替代了說話。我打算步行到新街口廣場帶女兒吃一頓肯德基,好好問一些問題,說一些話,然後,送她到她的母親那裡去。我一直在考慮如何與我的女兒對話。好好的父親與女兒,突然就陌生了,這種壞感覺真讓我難以言說。

  一路上我們一直沒有說話。後來我們步行到了安琪兒麵包房。這由一對丹麥夫婦開設的麵包鋪子正被夕陽照得金黃,麵包們剛剛出爐,它們的顏色與夕陽交相輝映,有一種世俗之美,又有一種脫俗的溫馨。剛剛出爐的麵包香極了,稱得上熱烈。我的心情在麵包的面前出現了一些轉機,夕陽是這樣的美,麵包是這樣的香,我為什麼這樣悶悶不樂?我掏出錢包,立即給女兒買了兩隻,大聲對女兒說:"吃,這是安徒生爺爺吃過的麵包。"

  女兒咬了一口,並不咀嚼,只是望著我。我說:"吃吧,好吃。"女兒又咬了一口,嘴裡塞得鼓鼓的,對著我不停地眨巴眼睛,既咽不下去又不敢吐掉,一副撐壞了的樣子。我知道女兒在這一路上吃壞了。我弄不懂自己為什麼要這樣,拼命給女兒買吃的,就好像除了買吃的就再也找不出別的什麼事了。我知道自己和大部分中國男人一樣,即使在表達父愛的時候,也是缺乏想像力的。我們在表達恨的時候是天才,而到了愛面前我們就如此平庸。

  然而,再平庸我也是我女兒的父親。我是我女兒的父親,這是女兒出生的那個黎明上帝親口告訴我的。要說平庸,這個世界上最平庸的就是上帝,搗鼓出了男人,又搗鼓出了女人,然後,又由男人與女人搗鼓出下一代的男人和女人——你說說看,在這個世界我們如何能"詩意"地生存?如何能"有意義"地生存?我們還剩下什麼?最現成的例子就是我,除了女兒,我一無所有。而女兒就站在我的面前,一副吃壞了的樣子。我的心情一下又壞下去了,這麼多年來我還真是沒有想過怎麼去愛自己的孩子。這讓我沮喪。這讓我想抽自己的嘴巴。我從女兒的手上接過麵包,胡亂地往自己的嘴裡塞。我塞得太實在了,為了能夠咀嚼,我甚至像狗那樣閉起了眼睛。

  吃完這個麵包我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夕陽還是那樣好,金黃之中泛出了一點嫩紅。我打消了去吃肯德基的念頭。我低下腦袋,望著我的女兒。女兒正茫然地望著馬路。馬路四通八達,我一點都看不出應當走哪一條。我說:"送你到你媽那邊去吧。"女兒說:"好。"

  再一次見到女兒的時候我決定帶她去公園。公園依然是一個缺乏想像力的地方,幾棵樹,幾灣水,幾塊草地,煞有介事地組合在一起。這一天我把自己弄得很飽滿,穿了一套李寧牌運動服,還理了一個小平頭,看上去爽朗多了,我從包裡取出幾張報紙,攤在草地上,然後,我十分開心地拿出電子寵物。我要和我的女兒一起注視那只電子貓,看那只貓如何滿足我們的好奇心,如何開導我們的想像力。

  女兒接過電子寵物之後並沒有打開它。女兒像一個成人一樣長久地凝視著我,冷不丁地說:"你是個不可靠的男人,是不是?"

  這話是她的媽媽對她說的。這種混帳話一定是那個混帳女人對我的女兒說的。"我是你爸爸。"我說,"不要聽你媽胡說。"但是女兒望著我,目光清澈,又深不見底。她的清澈使我相信這樣一件事:她的瞳孔深處還有一個瞳孔。這一來女兒的目光中便多了一種病態的沉著,這種沉著足以抵消她的自卑與膽怯。我沒有準備,居然打了一個冷顫。

  我跪在女兒的對面,拉過她,厲聲說:"你媽還對你說什麼了?"

  女兒開始淚汪汪。女兒的淚汪汪讓做父親的感覺到疼,卻又說不出疼的來處。我輕聲說:"乖,告訴我,那個壞女人還說爸爸什麼了?"

  女兒便哭。她的哭沒有聲音,只有淚水掉在報紙上,"叭"地一顆,"叭"地又一顆。

  我說:"爸送你回去。"

  女兒沒有開口,她點了點頭,她一點頭又是兩顆淚。"叭"一下,"叭"又一下。

  當天晚上辦公室的電話鈴便響了。我正在泡康師傅快餐面,電話響得很突然。我想可能是阿來,她南下這麼久了,也該來一個電話慰問慰問了。我拿起了電話,卻沒有聲音。我說:"喂,誰?——你是誰?"

  電話裡平靜地說:"壞女人。"

  我側過頭,把手叉到頭髮裡去。我拼命地眨眼睛對著耳機認真地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不追究你的意思,我沒興趣。"電話裡說,"我只是通知你,我取消你一次見女兒的機會——做錯了事就應當受到懲罰。"

  我剛剛說"喂",那頭的電話就掛了。對女人的告誡男人是不該忘記的。星期五下午我居然又站到女兒的幼兒園門口了。我拿著當天的晚報,站立在大鐵門的外側。後來下課的鈴聲響了,我看見了我的女兒,她沒有表情,在走向我。

  大鐵門打開的時候孩子們蜂擁而出。他們用一種誇張的神態撲向一個又一個懷抱。我的女兒卻站住了,停在那兒。我注意到女兒的目光越過了我,正注意著大門口的遠處。

  我回過頭,我的前妻扶著自行車的把手,十分嚴肅地站在玉蘭樹下。

  我蹲下去,對女兒張開了雙臂,笑著對女兒說:"過來。"就在這時,我聽見我的前妻在我的身後乾咳了一聲。女兒望著我,而腳步卻向別處去了。我的前妻肯定認為女兒的腳步不夠迅捷,她用手拍了一下自行車的坐墊。這一來女兒的步伐果然加快了。這算什麼?你說這算什麼?我走上去,拉住自行車的後座。我的前妻回過頭,笑著說:"放開吧,在這種地方,給女兒積點德吧。"我的血一下子又熱了,我就想給她兩個耳光。我的前妻又笑,說:"這種地方,還是放開吧。放開,啊?"真是合情合理。我快瘋了。我他媽真快瘋了。我放開手,一下子不知道我的兩隻手從哪裡來的。我撥通了前妻的電話,說:"我們能不能停止仇視?"

  "不能。"

  "看在我們做過夫妻的分上,別在孩子面前毀掉她的爸爸,能不能?"

  "不能。"

  "你到底要做什麼?"

  那頭又掛了。再一次見到女兒的時候我感到了某種不對勁。是哪兒不對勁,我一時又有點兒說不上來。女兒似乎是對我故意冷淡了,然而也不像,她才六歲大的人,她知道冷淡是什麼?

  我們在一起看動物。這一次不是我領著女兒,相反,是女兒領著我。女兒相當專心,從一個鐵窗轉向另一個鐵窗。我只不過跟在後頭做保鏢罷了。女兒幾乎沒有看過我一眼,我顯然不如獅子老虎河馬猴子耐看。我是一個很家常的父親,不會給任何人意外,不會給任何人驚喜。你是知道的,我不可能像動物那樣有趣。

  這是女兒愉快的黃昏。應當說,我的心情也不錯。我的心情像天上的那顆夕陽,無力,卻有些溫暖,另外,我的心情還像夕陽那樣表現出較為鬆散的局面。我決定利用這個黃昏和女兒好好聊聊,聊些什麼,我還不知道。但是,我要讓我的女兒知道,我愛她,她是我的女兒,任何事情都不能使我們分開,當然,我更希望看到女兒能夠對我表示某種親昵,那種稚嫩的和嬌小的依偎,那種無以復加的信賴,那種愛。我什麼都失去了,我只剩下了我的女兒。我不能失去她。

  出乎我意料的是,女兒在看完動物之後隨即就回到孤寂裡去了。她不說話,側著腦袋,遠遠地打量長頸鹿。我知道她的小陰謀。她在回避我。一定是她的母親教她的,我的女兒已經會回避她的爸爸了。我嚴肅起來,對我的女兒說:"我們到那棵樹下談談。"

  我們站在樹下,我一下子發現我居然不知道如何和我的女兒"談"話。我無從說起。我感覺我要說的話就像吹在我的臉上的風,不知道何處是頭。我想了想,說:"我們說的話不要告訴你媽媽,好不好?"

  女兒對我的這句話不太滿意。她望著我,眨了一下眼睛。她那句氣得我七竅生煙的話就是在這個時候說出來的,她的話文不對題,前言不搭後語。女兒說:"你有沒有對別的女人耍流氓?"

  我愣了一下,大聲說:"胡說!"我走上去一步,高聲喊道:"不許問爸爸這種下流的問題!"

  我的樣子一定嚇壞女兒了。她站到了樹的後面,緊抱著樹。過去她一遇威脅總是緊抱住我的大腿的。女兒淚眼汪汪的,依靠一棵樹防範著她的父親。我真想抽她的耳光,可又下不了手。我只有站在原地大口地呼吸。我一定氣糊塗了,我從一位遊客的手上搶過大哥大,立即叫通了我前妻的電話。

  "你他媽聽好了,是我,"我說,"你對我女兒幹什麼了?"

  妻在電話裡頭不說話。我知道她在微笑。我不由自主地又握緊了拳頭,當著所有動物的面我大聲說:"你對我女兒幹什麼了?"

  "我嘛,"我的前妻說,"第一,宣傳;第二,統戰。你完了。你死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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