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在我們心中——愛的沉思之三
現在,什麼在我們心中呢?總有一個東西,無論我們喜歡不喜歡,它佔據了我們的內心。現在我深信,我們真是一個空殼子,什麼在我們心中,它就成為我們的所是。城市也是一個空殼子,裝滿了我們,城市本身並沒有罪,這個偌大的容器還提供了不少方便,但我們因此成了城市的內容,我們心中強烈的欲望使城市彰顯出兇惡的和緊張的面貌,因此,什麼在我們心中便顯得非常重要。
歌星在歌迷心中。其實,這些歌迷未必真那麼相信歌星,但他們仍崇拜和迷戀歌星。看來,相信和需要是兩回事,歌迷需要有一個崇拜和著迷的對象,城市便提供給他們。可是他們未必真正相信他們所崇拜的,一旦他們的偶像結婚成家了,歌迷就要拋棄他們。偶像就有這樣一個特點,它與崇拜者建立的關係是虛空與鬆散的關係。
有時候人們相信偶像的威力,但並不愛它。金錢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有一家報紙舉行討論:錢是一種什麼東西?眾說不一。其實這是說不清楚的,它什麼都是,它又什麼也不是,完全視乎你對它的態度。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錢本身是沒有感情的,它是天下財富的代表,它可以代表公平,也可以斂積一切手段去呈現邪惡。通常要引誘一個人墮落,都是示以金錢,而從來不會曉之以理想的。這是一個重要的砝碼。我想大多數人並非不知道它的詭計,而是太相信它的威力,知道它常令人痛苦和絕望。正如那家報紙討論所言:錢讓人又愛又恨。這就像是對情人一樣,對情人也常是又愛又恨的,但後者的焦點是情感,前者則離不開欲望了。
還有一種東西,是人們相信過並且愛過,但後來是留也留不住了,它走了,留下一片悠遠的空虛。我有一個年輕的朋友,才19歲,被男朋友騙過一次,就再也不相信有愛情了;還有一個退休教師,經過「文革」,就再也不相信有神聖和理想了。他們並非沒有清晰的理性,但請注意,對於他們來說,這並不是對一種沉重的東西有否理解力的問題,而是心靈是否有足夠的力量來承受這沉重之物。理想和愛情原本是人生中最輕盈、最超越之物,它其實是不屬理性的,一旦它變為理性的奴隸便顯得無比沉重,並且過於複雜。這就是今天任何理想主義的東西都可以進入嚴謹的學術課題,卻很難再扇動它的翅膀的原因。這是一個不速之客。看來,欺騙對於心靈一次就夠了。不要去責怪心靈太過脆弱,因為愛使人變得溫柔,而真理是永遠不存在欺騙的。
唉,偶像是很多的。為了不空虛,很多東西都可能在我們心中,因此我們的心常常不太乾淨,或者過於複雜。佛有一種辦法,就是想像塵世是不存在的。可這需要多大的心智力呵,而且如此荒謬。我們常常退出廟堂,遠遁山林,而山林並非是有生命的神,它只在我們身邊發出這鳥語和流水聲,但它永遠是如此深厚廣大的寂寞。中國傳統文化中普遍的消極性說明了這一切。
我曾俯仰觀賞大千世界的創造,看見流水、白雲,看見萬物生機勃勃,看見人們出生,成長並且相愛,很難相信這巨大的宇宙是偶然碰撞而成的。有這樣一個故事:一台只有九個零件的制牛肉幹的小機器也是按一定法則造成的,把它拆散了放在籃子裡搖幾年也搖不出一台機器來,而讓一個沒文化的工人按規律十分鐘便裝配完成了。由此可見,連這樣的小機器要有效率都必須有準則,何況這巨大的宇宙和人類社會呢?把這個準則稱為生命,是合理的。因為生命是這個世界上的唯一奇跡。活著本身就是奇跡了。何況生命還推動我們前進,呈現為各種美麗之物。
我好像明白了,神聖之物並不是那種所謂令你的手有震顫的怪異體驗,而是在對它廣泛深刻的理解之後的平靜之中。它使我們安寧,是因為它在我們心中,正如手套之所以被製成是專門用來套手的,套別的不準確也不舒服。同樣,我們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已是一個奇跡,如果我們認為這一切並不荒謬而且是合理的話,那麼我們也就承認,我們的心並不是什麼都可以進入的,它像純潔的新娘只預備等候一位新郎。
想到這裡我非常感動。
原載於南方週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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