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最新的和森林有關的復仇故事 | 上頁 下頁


  「不能了,泥石流和風叫我們呆不下去的時候,兩個村子還要回到那裡去啊。」

  呷嘎說:「阿古拉拉,你這樣說,我們就看見一顆顆火種從你口中掉出來了。」

  老人說:「我去告了你們,可鄉長不信,最後一次,把砍了的拉走就完事了啊。」

  那天早晨,他們唱著歌,看太陽從東方升起。太陽出來前,風在雪山的埡口處驅趕雲彩,白色的風和紅色的雲彩確實在那裡攪起巨大的漩渦,漩渦越漩越大,中間露出河水似的藍天,太陽就從雪峰背後,那一汪純淨的藍色中躍升起來。最初,它沒有光芒,確實也被雪山的反光和生命初起時就有的海水般的蔚藍輝映得有些發藍。這個時候,阿古拉拉、呷嘎、洛松旺堆、金生都被這常見的情景震撼了,都想到部族共同的傳說。或許,祖先就是這個太陽,是那久已湮沒的村子的先人目睹了這樣的日出之後,杜撰出的那個美麗神話。

  16

  洛松旺堆和呷嘎回家時,村口又傳來銅鈴的叮噹聲,交則頭人的老婆老哈斯基又騎著毛驢來了。

  「你不是鬼吧?」洛松旺堆說。

  老太婆說:「我又買了一頭驢。你們準備出門?」

  兩個小夥子互相看了一眼,沒有吭聲。

  「不要出門,我一路看到的跡象不好。過新生溝時,那些冤鬼在叫喚哩。」

  洛松旺堆在毛驢屁股上猛擊一掌,一串細碎的蹄聲就馱著老太婆進村去了。他們的房子就修在村子外邊,背靠以前有林子,但現在一片光禿的山坡。

  洛松旺堆進門時,哈斯基已經起床了,端坐在火塘邊上,憂心忡忡的樣子使她更漂亮了。從窄窄窗櫺射進的一縷陽光剛好照在她豐腴的脖頸和菲薄的耳輪上,耳輪和脖頸問的幾綹柔柔的鬈毛,都叫小夥子怦然心動。此時,目睹了那日出的洛松旺堆,急欲把一切都和人分享。他輕手輕腳過去,妻子一聲驚叫之後,就在那道金色光柱下,向他全部展開了。

  「給我兒子。」妻子說:「銀花都有了。」

  「我給。」他看著太陽光柱把自己貫穿,大聲說:「我給!我給!」

  呷嘎進門時,妻子還在床上。銀花不是一個好對付的女人。而對她,自己腦子裡就沒有什麼想法。一旦離開,呷嘎總有一種被算計的感覺。現在,踏進冷冷清清的家門,那種感覺又油然而生。

  「今天,我還要出門呐。」他說。

  「天呐!」裡屋裡銀花卻歡叫起來,「進來進來,呷嘎!」

  「進來?我今天要出門。」他說。但還是進去了,先是看見枕頭上那一蓬亂發,然後呼啦一下,被子掀開了,女人把膨脹的肚皮現給他看。「天哪,呷嘎,看,你的兒子動了!他在踢我!」

  果然,肚皮那裡又鼓凸了一下。就那麼輕輕的一下,他卻好像聽到鼓聲擂響了。清醒一些時,發現自己也躺在床上去了,對著女人說了好多瘋話。

  女人笑啊笑啊。

  17

  同一天早上,鄉長剛剛起床,派去設伏抓伐木材者的人回來說,連續三天三夜,都沒有人來。他們問,還在不在那裡守?鄉長說,照理呢,那些人受了驚嚇不會再來了。

  可隆村村長會說我包庇交則人,他們又有世仇。就再守一天一夜吧。

  公安員答應了。轉身出去時,鄉長又說,那些木頭找人收攏來,量量多少米,報到縣上。他們也該給點獎勵,不然,來個人連招待費都沒有一點兒。大家辛苦了,買點煙酒,發票我簽字。

  守候的幾個人,中午時分等來了帶隊的公安員和好煙好酒。到了下午,公安員說,鄉長叫再守一夜,我看不會來了。喝完酒,天再黑一點兒,我們就回去吧。

  這個時候,正是呷嘎和洛松旺堆開了車去叫金生的時候。

  金生卻睡在床上,起不來了。幾個人中,他體質最弱,喝多了酒,中途又出去一次,現在正感到頭痛欲裂,臉色蒼白。他說:「我去不了,你們去吧。」

  呷嘎說:「那我們也不去了。」

  「你在疑心我嗎?」金生問,「我阿爸跟你們去」。

  看到村長為難的樣子,洛松旺堆說:「哪能這樣!我們現在還不信你,什麼時候能相信你!」

  呷嘎又很認真地看了金生一眼。

  金生說:「小心啊。要不等我好了再去?」

  「檢查站那邊約好是今晚。」

  這時,月亮看著看著就升起來了。

  兩人開著車,車廂裡裝著金生手下的人。車燈強勁的光柱把月光下不太分明的景物照得細緻起來。車子經過鄉上時,鄉長的老婆站在飯館前的臺階上招一招手,車子卻颳風一般飛馳著過去了。

  鄉長老婆說:「咦?隔三差五,他們就要這樣發一次瘋,飯也不吃,酒也不喝。討了老婆這冒失勁還是改不了啊。」

  正說話時,鄉長從馬路那邊踱過來,說:「過去的是誰?」

  鄉長老婆說,還能有誰,不就是誰誰誰嗎?她又說,你來叫我關門嗎?鄉長說,本是來叫你關門的,可現在別關,今晚好熱鬧,你的生意也壞不了,只管備下酒菜。

  說完,鄉長就在月光下的馬路上踱開了步子。這一來,鄉上要是抓住了盜伐盜運木料的人,兩個村的仇就更深了。想到這個,鄉長皺緊了眉頭,對著空蕩蕩的馬路深深地歎了口氣。鄉長回到飯館裡坐下來,叫打雜的小工去叫農機修配站站長。站長來得很快,問鄉長有什麼事情。

  「隆村那台破解放在你那裡扣著?」

  「是金生那台?」

  「就是,除了他,咱們全鄉誰還有那麼破的車?」

  「他交不夠錢,交夠了就取走。」

  「那台車發不發得動?」

  「推一下能發動。」

  「那你就推一下發動起來,把那父子兩個拉來。

  就說我找他們。」

  「那不夠的修理費……」

  「去吧,今天晚上他們要得獎金了。」

  那破汽車的聲音把整個小小的鎮子都震撼了。

  18

  守候的人看著月亮升起,就嚷著該撤走了。丁是就都收拾傢伙,踩著那些橫七豎八的木頭來到路上。

  有人還哼哼唧唧地唱了起來。

  「停!」公安員喊。

  歌聲一停,大家就都聽到了汽車的聲音。汽車轉彎了,車燈射出的兩條強勁光柱,把他們背後的一片月光下朦朦朧嚨的樹木照得透亮。幾隻夜鳥驚飛起來,盲目地撲騰著飛向另外的幽暗。

  「真來了?」

  「真來了!」

  汽車果然開來了。汽車在這臨時開出的便道上顛簸,加油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埋伏的人跳到淺淺的柳林中隱藏起來。仔細看看,定會發現手中的傢伙反射著冰冷的月光。

  汽車停下後,過程也是很漫長的,特別對伏在冰涼泥地上無事可幹的人更是這樣。他們裝好一輛車,停下,吸一陣煙,又裝一輛。

  兩個司機在駕駛室裡,聽一陣音樂,又鑽出駕駛台來撒一泡尿。尿淅淅瀝瀝就撒在埋伏人的面前。呷嘎收起放水的傢伙時,猛地打了一個冷噤,說:「反正我心裡有點發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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