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最新的和森林有關的復仇故事 | 上頁 下頁 | |
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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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必須說說最老的那場仇殺了。否則,他們和解得太快,我們就沒有機會再來說這種不愉快的事情。 那個叫隆村村長去發現那個村落廢墟的正是筆者。寫書人的終極目標,無非是叫人多明白自己。我的遠房侄子洛松旺堆就對寫書又辛苦又不掙錢大惑不解。我發覺寫到現在仍然是熟悉人家容易,對自己有時仍然一無所知。 村長阿古拉拉今年六十七歲了。他父親死的那一年他十二歲,看到過父親剛養好胳膊上的傷,又騎上交則人表示敬意送的那匹馬永遠離開了家。他妻子死于1960年,她是因為吃多了一種野生植物的根莖,導致周身發麻。村長阿古拉拉的一個沒結過婚的相好幫著把嬰兒金生拉扯大。 金生犯事時三十一歲。未婚,有過女人,現在押。 呷嘎,個體戶司機,有過上萬的錢,但糊裡糊塗花掉了。死時有一萬餘元債務。汽車賣掉後,抵債完了還剩兩萬。留給誰?我們不知道,因為老婆也死了。 洛松旺堆,二十五歲。當年打傷村長父親的那個槍手的孫子。帶著三顆霰彈與喪妻的悲哀躺在州人民醫院外科。傷勢好轉後會被公安局拘押或傳訊。 還是回到五十多年前吧。 洛松旺堆忍住痛說:「那陣人才是英雄。現今,醫生不打麻藥你也不叫就算英雄。」疼痛扭歪了他的臉,他仍堅持把話說完,「有了法律,就再也沒有英雄了。」 14 頭人獵場的罌粟開得正盛。 交則頭人知道一到秋天,能收割到多少鴉片,更知道那是多少機關槍,多少步槍,多少黃燦燦的子彈。 土司派人來看過,就又給了五百發子彈和一挺機槍。 並捎話說,有多少人,就有多少槍,就有多大的保安部隊軍官銜。 這天晴空萬里,卻陡地滾過一陣雷聲。土司帶著手下穿行在一片火紅的罌粟花間,就傳來消息說,隆村人轉移牧場,幾百頭犛牛要從這裡經過。 「他們報仇來了。」土司說。 這裡,開闊地裡都種上了罌粟。火紅的花海直抵兩邊山腳的茂密樹林。那幾百頭犛牛只有踏平這片罌粟才能通過。 犛牛已經像烏雲一樣在遠處聚集起來了。大地已經在幾千隻蹄子叩擊下顫抖起來。 土司一揮手,荷槍實彈的十幾個人就爬上谷地中一個孤立的小山岡。剛剛埋伏下來,牛群似的烏雲就挾著腥臊的狂風卷了過來。天空和大地在一刹那間,仿佛要再重生一次似的改變了顏色。 天空失去光芒,太陽變成一攤微微在蹄聲中漾動的什麼東西,像一隻巨卵中的黃。 狂奔的牛群背後,是火槍的「砰砰」射擊,子彈在空中開出一朵朵硝煙的花。牛群前頭,紅色花瓣飛揚起來。牛群在交則人埋伏的崗子前分開,土司和手下人都忍不住顫抖。牛群繼續猛衝,在崗子後面匯合到了一起,它們輾轉奔騰過去的地方,綠色消失了,紅色消失了,只翻起一片剛剛耕過一樣的黑色泥土。 隆村的人出現了。 他們在馬背上亂放著火槍,那得意的神情仿佛進入了無人之境呢。 交則頭人在崗子上站起身來,放聲大笑。他就是要笑一笑,叫他們臨死前從下往上吃驚地仰望,死了都能記住他的模樣。 槍響了。 先是機槍咯咯歡笑起來,掃掉了擋在槍口前的碩大的紅色花朵。隆村人剛剛勒轉馬頭,子彈就像野蜂一樣撲了上來。子彈穿進馬肉和人肉時都發出同樣沉悶的聲音,被打中的人和馬的聲音都一樣響亮。 隆村頭人最早被打下馬,中的子彈也最多。 頭人剛被打下馬,機槍客客氣氣地又咳嗽了兩聲便停了下來。輪到手槍了。手槍聲短促而清脆,那些馬逃得很快,手槍只在馬的身後濺起一片泥土,並把牛蹄踐踏進泥地裡的花瓣翻掘出來。花瓣的鮮紅色已經變黑變紫,跟地上正在凝結的血一樣了。 那匹最後的馬還在射程之內。交則頭人卻下令停止。全部人都從崗子上站起身來,看那匹馬在溪水中奔騰。那匹白馬是交則人送給他們認為隆村惟一的英雄的。現在,馬前腿一曲,跪下去了。馬背上的人和馬都努力堅持了一會兒,就訇然倒下了。 交則人奔下崗子,跑過那些死去的人、馬和尚未死去的人、馬。頭人不准手下人跑在他的前邊。頭人奔到溪邊。馬死了。死馬把金生爺爺的一條腿壓在了下面。溪流的衝擊更使他用不上勁,只能勉強把頭和一隻手伸出水面掙扎。 交則頭人說:「隆村人的英雄,歸順我吧。」 「呸!」金生爺爺吐出一口血和一顆牙。 只一鞭子,那頭就浸入了水中。可他一掙扎又出了水面,又「呸!」的一聲,然後舉起了手槍。一勾火,沒響。頭人大笑。又一勾,這下響了,頭人就大張著嘴,胸前綻放出一朵漂亮的罌粟花,金生爺爺的頭浸入了水中,讓夏天浸透了草木氣息與鮮花芬芳的水把自己帶到另外一個世界。 兩個村的頭人都死了。 人們剛要讓新頭人即位,並基本醞釀好新的復仇計劃時,兩個村卻都在一個早上宣佈解放了。 那片罌粟花和那些血,在兩個村子人們的記憶中,有時鮮明,有時黯淡,像埋在冷灰下面的火,只要有空氣,有柴,把冷灰撥開就會燃燒。但久不撥弄,它終會熄滅的。 15 阿古拉拉那天晚上給三個年輕人講發現過去先人共同生活的村子時,就打了類似的比方:「我看了,那些火塘裡灰還是蓬蓬松松的,還有野貓睡在裡面呢。 可就是沒有火種了,那時的火都變成灰了!」 「父親的意思是要燒那樣一把火?」金生熱切地說。 「我們真是同一個祖先?」呷嘎問。 「那些樹真的不敢砍了。」洛松旺堆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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