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最新的和森林有關的復仇故事 | 上頁 下頁


  他把槍橫放在膝上,坐下來陷入沉思。大兒子因訓練出一個模範民兵排而轉成正式的國家幹部,以後改革民兵制度,又成了穿上尉軍服的預備役軍官。還是訓練民兵,但是上尉。一喜複又一憂的是金生,上學時那樣的聰明上進,如今開一輛破車,掙點錢只夠交數不出名堂的稅和罰款,連個女人都弄不上手。不是根本弄不上手,而是上手又跑,女人就是這麼回事,跟你睡覺和嫁給你是兩回事情。

  女人連什麼是仇恨都不知道。

  他又看著太陽。怎麼看怎麼像傳說中祖先誕生的藍色巨卯。

  村長扛上槍回村,找到當年當赤腳醫生的女人給他包紮一下手。

  女人從身邊的狗尾上扯下一綹毛,燒成灰,按在傷口上,嘶的一下,又從袖口上扯下一段布條給他包上。動作絕對不像當年,當年沒有這般風風火火,幹淨利落。

  當年的赤腳醫生門巴基基說:「不這樣不行,牛要擠奶,男人要回來吃飯。」

  「記得早些年嗎?門巴基基。」

  「忙,記不得了。」

  「我是說,把交則村人嚇住那一次。」

  這時,天空仿佛響起了隆隆的雷聲。女人說:「回去吧,你兒子的雷車回來了,要是給你帶了酒,就把手指浸一下,免得感染。」

  回家的路上,村長想起那次輝煌的出行。

  5

  那是交則村遭殃的時候。

  伐木場剛剛建起的第二年,兩千來個伐木工人在山上砍伐一年。夏天裡第一場雨就在沒有遮蔽的山坡上釀成了山洪。泥石流裹挾著岩石、樹根一夜之間就鋪滿幾十畝良田。村民們把歉收帶來的怒火都發洩到伐木工人的頭上。幾次大規模械鬥後,村裡打獵用的火槍都給收走了。

  兩村之間的山溝,過去是頭人的獵場。冬天的雪原上常有美麗的火焰一樣的狐狸飛竄。

  伐木引起山洪。交則村人要吃飽肚子就只有在頭人獵場以前種過鴉片的地方開荒種糧。那個時候,到處都在給人和地方改名。頭人獵場就改為新生溝了。

  後來,許多地方又恢復原來的名字,新生溝的名字卻再也沒有改變。

  初春時分,四野裡還是殘雪斑駁,林木一片肅殺,交則村的墾荒隊就開進了新生溝。就是這個地方,他們的先輩為種植鴉片,在這裡叫隆村人流了血。現在,他們只帶著鋤頭和斧子還有半飽的肚皮來了。每天黃昏,燒荒的野火映紅了天空,逃竄不及的獐、鹿、兔、野羊燒死後成了墾荒的人們的美餐。小鳥們不行,它們早成了一掬焦炭。開始播種的那天,男人們駕好了犁,女人們圍腰裡兜好了種子。晴空萬里,東南風濕潤而又溫暖。

  隆村人來了。

  一個排的槍聲像旋風一樣刮了過來。民兵排早有預謀,演練長途奔襲,擒獲國民黨空降特務。槍聲中,交則村準備撒種的女人們揚手尖叫著甩掉了手中的種子,耕牛掙斷了繩子,一陣猛衝,沖毀了墾荒隊那一排簡陋的窩棚。人沖向哪裡,哪裡就站出隆村的民兵,手上的槍閃閃發光。他們像電影裡的解放軍那樣高喊:「舉起手來,繳槍不殺!那時,呷嘎和洛松旺堆還是八九歲的孩子,牽著兩頭共挽一軛犁的牛。槍聲一響,牛就把他倆頂向空中,飛向那傳說中的巨卵一樣的太陽,又探著牛屁股落到了地上。呷嘎看到父親在別人的槍口前用拳頭猛擊自己的腦袋;洛松旺堆落地時,頭碰在鐵鏵上,鮮血迷住了雙眼。他那小手在地上摸索,把肥沃鬆軟的泥土敷在傷口上,血卻很快就把泥土沖得脫落下來。

  最後,交則的人就被全副武裝的隆村人包圍了起來。

  在越來越小的包圍圈中,洛松旺堆的父親突然丟下流血不止的兒子向對方撲去。塵土飛揚中,人們看到一枝槍飛上天空,塵土中又傳來一個人慘叫的聲音。

  一梭子子彈射向天空,清脆的槍聲在開闊的山谷中激起久久的迴響。隆村的大隊長舉著槍,望著槍口上繚繞的青色煙霧,說:「來吧,和三十年前一樣!」

  交則的人被鎮住了。

  金生父親手下的人撲向了洛松旺堆的父親。那裡傳來夯土一樣的聲音,一下比一下結實,沉悶。

  然後,交則好幾個男人被一一點出,領教拳頭、槍托。這些男人為了不叫喊,不叫女人和孩子們難過,都趴在地上啃了滿嘴的泥巴。

  隆村人打人算是打得在理,理在交則人發現國民黨空降特務隱匿不報。他們還從當年部隊銷毀民間槍支爆炸成大坑的積水底下拖出一頂降落傘。其實,那陣天上多的是這種東西。降落傘下沒有人,只有花花綠綠的傳單、罐頭、糖果,甚至偽造的人民幣……

  6

  洛松旺堆開了一夜的車,把一車賤價買來又沒有許可證的木頭運出縣境上的木材檢查站,得了三千塊錢。三千塊錢都是千元一捆一捆的,裝在腰裡羊皮的鼓肚裡,硬硬地頂著肚皮。

  太陽升起時,他已把車開到快到交則的路上了,然後停下車睡覺。

  立即就夢見了血,夢見自己掉了一顆牙齒。醒來,知道那不是個好夢,對著東方神山的方向把會念的幾句消災經念了三遍,這才上路。剛轉過一個彎,就看見八十多歲的老太婆哈斯基趴在毛驢身上,長聲吆吆地哭泣。洛松旺堆從沒聽見過八十多歲的人有這麼稚嫩的嗓門。毛驢口吐白沫,四腳朝天,已經死了。

  老哈斯基是死去的頭人的遺孀。小哈斯基是旺堆的未婚妻。

  小夥子搖搖老太婆的肩膀:「不要哭了,驢子已經死了。」

  老太婆仰起臉,臉上卻沒有一顆淚水。為哭而哭著罷了。

  她說:「你把它埋了,我不叫野狗來吃它。」

  洛松旺堆把毛驢掀下公路,於是河裡開出一朵碩大的漂亮水花。

  回身時,老太婆已經爬上駕駛台,坐好了。他問:「你不是不坐車的嗎?阿婆。」

  「它死了。」老太婆雙唇嚴厲地閉著,目光仿佛可以把擋風玻璃擊穿。

  「誰?」

  「先是頭人,後是毛驢,我的夥伴,它死了。」

  上年紀的人說出這種傷感的話,叫不懂得如何安慰人的洛松旺堆尷尬萬分。好在她又說話了:「這下我不能去看孫女了。」

  「我送你。」

  「夢不好,我不去了。」老太婆說。這個前頭人的妻子,偏偏在墾荒隊在新生溝被包圍,被攆,被侮辱後把孫女嫁到了隆村。那個漂亮的孫女。

  洛松旺堆把她送到家後,說:「她不去也好,隆村娶了我們一個漂亮姑娘,我們娶他媽的兩個回來。」

  「那你們把房子蓋在那裡幹什麼?」

  「那不過是個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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