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最新的和森林有關的復仇故事 | 上頁 下頁


  兩個人趾高氣揚,坐下來時都摸了摸金生低垂的腦袋,接著吩咐上酒上菜。他們又給金生要了一杯冷啤酒,裡面浸上好大一塊冰。金生伸出油污的手指撈出冰,嘎吱嘎吱一陣亂嚼,倒吸幾口涼氣,清醒過來了。

  「生意怎麼樣,金生?」

  「曜,早上才被環境監測車罰了五百,說是排氣管不達標。」

  「看你的罰款和多燒的油錢,也夠買一台新車了。」

  高而瘦的呷嘎說。

  矮而胖的洛松旺堆卻「哼哼」冷笑一下。

  矮子上中學時和金生是同學,一次偷蘋果被金生告掉了一學期的全部助學金,只好每天去對面那個國營食堂劈柴,惹得很多人笑話。那時劈完柴踏著月色摸回寢室,睡在當門口鋪上的金生總要發出這樣的聲音。他問過金生為什麼。那是在公社完小的戴帽初中班上學的時候。金生說:「你爺爺是交則頭人的走狗,打傷了我爺爺的肩膀,才叫其他走狗把我爺爺開膛剖肚。」說這話時,伙房正在開飯,這天吃肉,金生碗裡正是一堆牛雜碎。沒有菜金的洛松旺堆菜碗裡只有一點好心師傅盛的湯。這時,他忽啦一把把湯潑了出去。湯濺起乾燥泥地上的浮塵,撲上金生的腳背。

  金生當然合不得照此辦理。

  洛松旺堆還說:「我爺爺是走狗,你爺爺就是乏走狗。」他記得課文中剛學過這詞兒。

  那時,他心中十分悲哀。

  那時,天下是這位父親當了大隊長,親戚當了民兵排長的金生的天下。

  想不到競有今天。

  3

  洛松旺堆又冷笑一聲。

  金生說:「你笑什麼?你笑我,你笑吧。」

  「當初你也笑過我。」

  呷嘎說:「算了,算了。」

  金生說:「那麼再見,姑娘留給你們了,我們隆村的姑娘。」他又努力笑了一下。

  兩個姑娘這才對各自的心上人笑了。燦爛的笑使她們露出雪白的牙齒。他們要同時結婚,這之前要同時修起漂亮的房子。現在的問題是房子修在交則,還是修在隆村。現在,因為兩個村最漂亮的姑娘都生在隆村,而且不肯到交則。房子肯定修在隆村,但呷嘎和洛松旺堆還有一個心理問題沒有解決:房子修在隆村,算不算從來就要一爭輸贏的兩個村子中一個村子的失敗。

  他們問在櫃上收賬的鄉長老婆。這婦人說,不能說住的不是岳丈的房子就不算上門女婿。她問:「你們肯定是自己修房子,自己出錢?」

  「當然。」

  「那還有什麼。再說,你們開汽車,修個房子還不是像個旅館?」

  鄉長老婆說得兩個小夥子開心大笑。鄉長老婆可真是會說。

  呷嘎問:「你們兒子結婚也到女方那邊嗎?」

  「只要你們有錢的朋友幫他修所房子,修到哪裡還不一樣。」

  「沒有問題。」兩人都說。

  門外,那輛老掉牙的解放牌車喇叭怪叫起來。

  四個人出了飯館門看見金生趴在方向盤上,喇叭聲長鳴不止。他那樣子像是醉了一樣。

  「金生什麼事?」

  「金生!」

  他頭仍伏在方向盤上,但喇叭不叫了。車子一有問題,自尊心不好叫他開口,他就用這種辦法請求幫助。

  「開不動了?」

  銀花,這個曾經是金生的女人,問曾經是自己男人的金生。

  喇叭陘叫一聲,有點漏氣,像一隻悲傷的雌鹿哀鳴。

  「沒有汽油了。」

  金生歎口氣,抬起頭來。

  洛松旺堆掏出五十公升汽油票拍在他手上。金生說,你知道這裡沒有加油站。呷嘎就從自己的油箱裡放出一水桶汽油給他加上。那發動機嗚嗚嘶鳴起來,接著整個車子都嘩啦啦抖動起來。大家都擔心,他再也起不了步,而會憋死在原地時,車卻箭一樣射了出去,留下滾滾黃塵把目送他遠去的人們全部掩沒了。

  黃塵散盡時,人們都說:「呸!」

  正午刷白的陽光照在地上,反光強烈。剛才停車的地方,漏下的一攤黑色潤滑油,更是閃閃發光,而且有點像血,正在慢慢凝結。

  4

  隆村的村長剛才坐在石頭上擦槍。

  原先當大隊長時,手裡有一枝半自動步槍。那時,他就想,要是和交則再打一次仗,吃虧的肯定不是隆村。隆村有一個排的武裝民兵,一色可裝二十發子彈的全自動步槍。棱形的槍刺比起老槍上的扁槍刺,更易深入,更好排放汙血,更不容易被人體內部的高溫燙軟後讓骨頭碰彎。還有一挺轉盤機槍,掃射起來像林子裡早晨松雞的咯咯歡叫。當初那場仇殺,不就是因為交則頭人手下槍多而且好嗎?那時,隆村死了七個人,交則只有頭人死了。那時,政府相信隆村的人。

  全鄉六個大隊,只在三大隊,也就是自己的村子裡建了一個武裝民兵排。其他隊的民兵打靶時才能見到真槍,完了,武裝部的人就把槍背走了。

  當然,他代表全村人向上級下過保證,不用國家和人民的槍向交則復仇。仇殺是舊社會的陋習,是土司頭人狗咬狗的鬥爭,而不是階級鬥爭,儘管這樣,他還是叫兒子當了排長。大兒子頗有死去的爺爺的遺風,槍法好,把一個民兵排訓練得硬邦邦,響噹噹。

  出神想事,手指叫槍機撞了一下,槍機正撞在指甲蓋上。指甲斷裂開,裂縫中滲出一粒粒烏黑的血。

  年輕時,那血可是鮮紅的。

  這時,背後的杉樹上有了動靜。隆村村長裝上子彈,回身一槍,一隻馬雞驚叫著飛竄向河邊,幾片黑色的尾羽落在他腳前。

  「要是裝了霰彈」,他說:「打得你開膛破肚」。眼前仿佛就看到馬雞給一團鐵砂打得開膛破肚的情形,但羽毛上的血,暗綠腸衣上黃色的油脂歷歷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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