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遙遠的溫泉 | 上頁 下頁


  這一天,我貼了半櫥窗的照片,聽了太多的這種讚歎,心裡突然對自己工作的意義產生了一絲懷疑,便讓對面小店送了一瓶冰啤酒過來,坐在槐樹蔭涼下休息。5月的中午,天氣剛剛開始變得炎熱。潔白而繁盛的槐花散發的香氣過於濃烈,薰得人昏昏欲睡。

  在很多人的圍觀下,我為一幅照片取好了標題《遙遠的溫泉》,並信筆寫在紙上。是的,這是一幅溫泉的照片。熱氣蒸騰的溫泉裡,有兩三個女人模糊肉感的背影,不知是距離太遠,還是焦距不准,一切看上去都是從很遠的地方偷窺的樣子。照片上的人影被拉到很近,但又顯得模糊不清。這是我的櫥窗裡第一次發佈這樣的照片。前一天晚上,我與拍下這張照片的某位領導一起喝酒。聽他向我描述他所見到的溫泉裡男女共浴的美麗圖景。他也是一個藏族人。他說:「他媽的,我們是蛻化了,池子裡的人都叫我下去。結果我脫到內褲就不敢再脫了。」

  「池子裡人們笑我了。他們笑我心裡有鬼。想想,我心裡真是有鬼。」這張照片的拍攝者有些醉了,「夥計,你猜我怕什麼?」

  我猜出了幾分,但我說我不知道。

  他說:「溫泉裡那些姑娘真是健康漂亮,我怕自己有生理反應,所以要一條內褲遮著,所以,最後只有跑到遠處用長焦鏡頭偷拍了這些照片。」有些照片異常的清晰,但我們下了好大決心,才挑了這張面目模糊的,以為一個小心的試探。

  我坐在樹蔭下喝著啤酒,寫下了那個標題,並從牛皮紙信封裡拿出這張照片時,那幾團模糊的肉色光影一下便刺中了人們的眼球。人們一下便圍了上來。雖然不遠處的新華書店裡就在公開出售人體攝影畫冊,錄相帶租賃店裡半公開的出租香港或美國的三級片。儘管這樣,模糊的幾團肉光還是一下便吸引了這麼多熱切的眼球。正是這些眼球動搖了我把這張照片公開發表的信心。我不用為全城人民的道德感負責,但在展覽上任何一點小小的不慎,都會讓我失去那些讓我在這裡生活愉快的官員朋友。

  於是,那張照片又回到了牛皮紙信封裡。那幾個標題字也被撕碎了。我又灌了自己一大口冰涼的啤酒。這時,一個穿著黑色西服,領帶打得整整齊齊的官員自己打開一把折疊椅坐在了我的對面。

  說他是一個官員,是因為了他那一身裝束,因為他自己拿過椅子時那掩不住的大大咧咧的派頭。他笑眯眯地坐在我面前,說:「請我喝杯啤酒吧。」我把茶杯裡的殘茶倒掉,給他把啤酒斟滿,我有些慵倦的臉上浮現出的笑容有些特別的殷勤。

  他問:「你不認識我了?」

  我搖搖頭,說:「真沒見過,但我猜,起碼是個縣長。」

  「好眼力。」他說,他是某個草原縣的副縣長。

  我說:「那你很快就能當上縣長。」憑我多年的經驗,有兩種人明知是假話也願意聽,一種是女人願意你把她的年紀說小,一種是那些在仕途上走上了不歸之路的官員,願意聽你說他會一路升遷。

  他笑了,灌下一大口啤酒,說:「我們這種人身上是一種氣味的,有狗鼻子的人,一下就聞出來了。」

  我說:「你罵我呢。」

  他說:「我不是把你我兩個都罵了嗎?」

  他說的倒還真是實話,他把當官的人,和一眼就認得出誰是當官的人的人都給淺淺地罵了。

  他說:「我認識你。」

  我說:「哪次開會,不是我來照你們這些一個個大腦袋,你當然該認識我了。」

  「那次你到我們縣,我就想趕回來見你,帶你去看溫泉,你一直想看的溫泉。結果我趕回來,你們已經走了。」

  說起溫泉,我有些惱火,因為莫名的擔心,我取下了這張照片,但我待會兒還得去向這張照片的攝影者作一些解釋,並且不知道這些解釋能否說服對方。

  看我經過提示也沒有什麼反應,他把剛才摘下又戴上的墨鏡又摘下來,隔著桌面傾過身子來,說:「你這傢伙,真不認識我了?」

  這回,我看到了一雙熟悉的眼睛,但沒有到溫泉一樣遙遠的記憶中去搜尋,最後,我還是搖了搖頭。

  他有些失望,也有些憤怒,說:「你他媽的,我是賢巴!」

  天哪,賢巴,有好多年,我都牢記著這個傢伙,卻沒有遇見過他。現在,我已經將他忘記的時候,他又出現了。當我記得他的時候,我心裡充滿了很多的仇恨。當我將他忘記的時候,那些仇恨也消泯了。所以,他這個時候在我面前出現,真是恰逢其時。因此,我想,神靈總是在這樣幫助他的吧。

  於是,我驚叫一聲:「賢巴!」就像遇到多年失散的親人一樣。

  他看著我激動的樣子,顯得鎮定自若,他拍拍我的肩膀,看看表,用不容商量的官員口吻說:「我去州政府告個辭,你把這個趕緊弄完,再回家把照相機帶上。兩小時後我來這裡接你。」

  他說著這些話時,已經走到了大街的對面一輛三菱吉普跟前,秘書下來把車門替他打開,而我不由自主地也相跟著與他一起走到了車子前。他在座位上墩墩屁股,坐牢實了,又對我說:「記住,一定要準時,今天我們還要趕路。」

  而我還在激動之中,帶著一臉興奮,連連說:「一定。一定。」

  當賢巴的坐駕在正午的街道上揚起一片淡淡塵土,消失在慵倦的樹蔭下時,槐花有些悶人的香氣陣陣襲來,我才想起來,這個人憑什麼對我指手劃腳呢?一個區區幾萬人的草原小縣的副縣長憑什麼對我用這樣的口吻說話。而我居然言聽計從。街上有車一輛輛駛過,車後一律揚起一片片塵土,我被這灰塵嗆住了。一陣猛烈的咳嗽使我深深地彎下腰去。等我直起腰來,又趕緊回到櫥窗那裡,把剩下的活幹完。然後,回到辦公室,打開櫃子收拾了三台相機,和一大包各種定數的膠捲。

  館長不在,我在他辦公室等了好一會兒,也沒見他回來,於是,我才放了一張紙條在他的桌子上。背上了相機,再一次走上大街我心裡開始嘀咕,這個該死的賢巴,十多年不見,好像一下便把過去的全部過節都忘記了。而我想起這一點,說明那些過節還枝枝杈杈地戳在我心口裡。但我沒有拒絕他的邀請。回去十幾年,我想當年那個固執的少年是會拒絕的。但我沒有拒絕。

  僅僅是因為那個男女不分裸浴于藍天之下的溫泉嗎?

  我走到體育場前的攝影櫥窗那裡,賢巴乘坐的三菱吉普已經停在那裡了。賢巴滿面笑容地迎上前來,一開口說話,還是那種自以為是的腔調。他說:「我以為你要遲到了。」

  「你以為?」

  他仍然是一副官員的腔調,「你們這些文藝界的人嘛,都是隨便慣了的。」

  我只知道自己是群眾藝術館的館員,而是不是因此就算文藝界,或者什麼樣的人才能算文藝界,就確確實實不大清楚了。

  他很親熱地攬住了我的肩膀,好像我們昨天還在親熱相處,或者是當年的分手曾經十分愉快一樣。他又叫秘書從我手上奪過了兩隻攝影包,放進了車裡。

  後來,我也坐在了車裡,他從前座上回過頭來,笑著說:「我們可以出發了嗎?」

  槐花的香氣又在悶熱的陽光下陣陣襲來,我點了點頭。

  車子啟動了。賢巴很舒服地坐在他的座位上,後排是我和他的秘書。看著他的碩大肥厚的後腦,我心裡又泛起了當年的仇恨。或許還有嫉妒。這時,我從後視鏡裡看到了他的目光,望著前方,仍然野心勃勃,但其中也有把握不定前途的迷茫。我用相機替自己拍過照片,就像那些大畫家願意對著鏡子畫一張自己的自畫像一樣。我從自己的每一張自拍照中都看到了這樣的目光。第一次看見這種神情的時候,我被自己的目光嚇了一跳,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隨遇而安的人,但是,我的眼晴裡野火一樣燃燒著的東西卻告訴我自己一直在渴望著什麼。我想,面前這個人也跟我一樣,肯定以為自己一直志存高遠,而一直回避著面對渺渺前程時的絲絲迷茫。

  這時,他說話了:「我看你混得很不錯嘛。」

  我直了直脖子,說:「沒法跟你比啊。」

  「小小一個副縣長,弄不好哪一天說下去就下去了。」

  「我想體會一下這種感覺還體會不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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