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遙遠的溫泉 | 上頁 下頁


  但是,我聽見他有些驕傲,還有些厭惡的聲音說:「真的,你就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然後,他便一路用新皮鞋踩著咕咕作響的積雪,趕到前面,加入到了喧鬧的人群中間。把我一個人落在了後面。我再回看身後,花臉的葬身之處,他放牧的那些馬,從山上下來,噴著響鼻,四圍在那座曾經的木屋周圍,而雪地上反射的陽光掩去了意猶未盡的淡淡青煙。只是那些馬,立在那裡,一動不動,好像夢境裡的群雕一般。

  那天晚上,我真做了一個夢。夢見花臉牽著馬,馬背上是那副漂亮的鞍韉,他的身後,是一樹開滿白花的野櫻桃。他對我說:「我要走了。」

  他揮揮手裡的馬鞭,櫻桃樹上雪白的花瓣便紛紛揚揚,如漫開飛雪。他拂開飛雪的簾子,再次走到我跟前:「我真的要到溫泉去了。」

  夢裡的我絕望得有些心痛,我說:「你騙我,你去不了溫泉,山那邊沒有溫泉。」

  他有些傷心,傷心的時候,他垂下了眼皮,這種垂眼的動作有點美麗女人悲哀時的味道。有點佛眼不願或不忍看見下界痛苦的那種味道。

  花臉死後不久,一隊汽車開到了村口,因為失去了遠方而基本沒有了用處的馬群被人趕下山來。一匹匹馬給打上了結實的腳絆,趕上了汽車被木柵分成一個個小格子的貨廂,每一匹馬被關進一個小格子,再用結實的繩子綁起來,這些在雪山腳下自由遊走的生靈立即便帶著巨大的驚恐深深地萎糜了。汽車啟動的時候,很多人都哭了。從此,我們的生活中就再也不會有馬匹的蹤影了。

  有個工作組的同志勸鄉親們不要傷心。他說,這些馬是賣給解放軍去當軍馬,聽著軍號吃飯,聽著口令出操,迎著槍炮聲奔跑。但是工作組長說:「狗屁,現在是社會主義建設時期了,這些馬閑在這裡沒有用處,要知道還有好多地方是用人犁地呢!」於是,我們知道這些生靈是要去服犁地的勞役了。而在我們生活中,馬只是與騎手融為一體的生靈,是去到遠方的忠實伴侶。犁地一類的勞役是由氣力更大的牛來擔當的。

  曉得了這些馬的命運,更多的人哭了。然後,人們唱起了關於馬的歌謠。我聽見表姐的聲音高高地超拔於所有聲音的上面。我的眼睛也濕了。在老人講述故事裡講到我們文明的起源時,總是這樣開始,說:「那個蒙昧時代,馬與野馬,已然分開。」那麼,今天這個文明時代,馬和騎手永遠分開。

  這些馬匹換來了一輛有些兇惡地突突作響,大口大口噴吐著黑煙的手扶拖拉機。只是它不像書上說的那樣用來耕地,而是成了運輸工具,第一次運輸任務,就是送走這一輪的工作組,再迎來另外一輪的工作組,工作組離開的時候,賢巴也跟著一起離開了。那天,全寨子的人都站在路口,看著突突遠去的拖拉機冒著黑煙爬上山坡,然後便消失不見了。

  時間在近乎停滯的生活中仍然在流逝,近乎窒息的生活中也暗藏著某些變化。幾年後,我上了中學,回鄉,又拿到了新的入學通知書的那一天,父親對我說:「如果寨子裡永遠都是這種情形,你就永遠不要回來。」

  說這話的時候,他正認真地為我的皮靴換一副皮底。父親還讓我上山,好好在鹽泉裡泡泡我的一雙臭腳。他臉上的皺紋難得地舒展開來,露出了溝壑最深處從未見過陽光的地方,他說:「去吧,好好泡一泡,不要讓你的雙腳帶著藏蠻子的臭氣滿世界走動。」藏蠻子是外部世界的異族人對我們普遍的稱呼。這是一種令我們氣惱卻又無可奈何的稱呼。現在,父親帶著一點幽默感,自己也用上了這種稱呼。

  我去了山上,也在鹽泉邊泡了泡自己的雙腳。把雙腳放在像針一樣紮人的冷水裡,再探入鹽泉底部質地細膩的泥沼裡,給我的雙腳一種很舒服熨貼的感覺。但我不大相信這種方法就能永遠地去掉腳上的臭氣,如果這種臭氣真是我和我的族人們與生俱來的話。想到這裡,我便把雙腳從泥沼裡拔了出來,去看那座曾經的木屋。現在那裡什麼都沒有了。當年的屋基上長出了一簇葉子肥厚的大黃。大黃是清熱降火的藥材。我對著這簇可以入藥的植物站立了很久。又在不知不覺間走到它們中間,然後,一個東西猛一下,在被我看見前便被意識到了。一顆人頭。一個骷髏!在一小塊空地上,那個骷髏白得刺眼。上下兩排牙齒之間有一種慘烈的笑意,而曾是兩眼所在的地方,兩個深深的空洞又顯得那麼茫然。

  我感到自己的牙根上有涼氣在遊走,我倒吸著這噝噝的涼氣,有些驚恐的聲音脫口而出:「花臉?」

  沒有回答。

  當然沒有回答。

  然後我不由自主地跪下來,與這個骷髏面對著面。牙關裡的涼意,此時像眾多小蛇在背上游走。但我還是沒有離開。而是與這個骷髏臉對著臉。這片山谷裡,沒有了馬的蹤跡,是多麼地死寂無聲啊!

  我又對那骷髏叫了一聲:「花臉!」

  一陣風吹來,周圍的綠色都動盪起來,那骷髏好像也搖晃了一下。我以為是他聽見了我,便說:「我要走了。你的馬也都走了。」骷髏沒有回答。我就坐在那潮濕的泥地上,最初的驚恐消逝了,無影無蹤了。我扯來幾片大黃葉子,把骷髏包起來,我說:「這裡又濕又冷,還什麼都看不見,來,我們去另找個地方。」

  我找到了一棵冠蓋莊嚴巨大的柏樹,將那個頭骨放在一個巨大的枝杈間。這樣的地方,淋不到雨水卻照得見陽光。這個位置也能讓他像一個大人物一樣座北面南。加上他眼眶巨大,如果願意,他不錯眼也能同時看到東方與西方。東方的太陽升起來,是一切的開始。西邊的太陽落下去,是一切的結束。當然了,西邊還有雪山,雪山後面有草原,草原上很遙遠的地方,據說有令一切生命美麗的溫泉。

  下篇

  沒有想到,十年後,我的工作會是四處照相。

  我不是記者,不是照像館的,也不是攝影家,而是自治州群眾藝術館的館員。身穿著攝影背心,在各種會議上照相,到農村去照相,到工廠去照相,也到風景美麗的地方去照相

  。目的只是為了把館裡負責的三個宣傳櫥窗裝滿。三個櫥窗一個在自治州政府門口,一個在體育場門口,一個在電影院廣場旁邊。宣傳部長總是說著文件上的話:「變化,要表現出偉大時代的偉大變化。」

  但是,這個變化很難表現。

  比如每一次會議,坐在主席臺上的那些人都希望櫥窗裡有自己的大幅照片,主席臺上的人一個個排下來,三五年過去,仍然一無變化。農民種莊稼的方式也好像沒有什麼變化,十年前,農民的地裡有了拖拉機,又是十年過去,拖拉機都有些破舊了。倒不及變化剛剛發生時的那種新鮮了。然後是給家家戶戶送來了現代光明的水電站,但是,不變的水電站又怎樣體現更多的變化呢?我們所能做的,就是用不同的風景照片來調劑這些短時間內很難有所變化的畫面。結果,有了不同的風景照片,這些圖片展覽好像就能符合表現偉大變化的要求了。

  所以,風景是一個好東西。

  對我那雙鏡頭後面的眼睛來說,風景也真是好東西。我挎著政府配置的照相機,拿著菲薄的出差補貼四處走動拍攝風景照片。另一些挎著政府配置的照相機的傢伙也四出遊蕩,拍攝風景照片。在這種遊走過程中,不止是我一個人,開始把自己當成是一個攝影家,或者是一個未來的攝影家。於是我把持著的那三個櫥窗,在這個小城裡,作為重要的發表陣地就有些奇貨可居了。很多照片從四面八方彙聚到我這裡。於是,我又有了一個身份,一個編輯,一個頗有權威感的業餘攝影評論家。三個櫥窗的影響越來越大,越來越時髦。那些年,幹部越來越年輕,越來越知識化,越來越追逐新潮。這些領導都把相機當成了小汽車之外的第二項配備,就像是今天的手機與便攜式電腦。

  我因此成了好多領導的朋友,一個好處是他們去什麼地方時,可能在他們性能良好的越野吉普裡把我捎上。大家一起在路上選景,一起在路上照相。一起把作品發佈在我把持的櫥窗裡。這些個櫥窗使我成了小城裡一個很多人都知道的人物。我成了很多領導的藝術家朋友。甚至有開放的姑娘找來,想讓我拍一些暴露的照片,作為青春的紀念。她們抱著人體畫冊,臉紅紅地說:「就是要拍這種照片。」她們說,年老了,看看年輕的身體,也是一份很好的紀念。

  佈置櫥窗時,我已經習慣有很多人圍觀,在身後讚歎。當然,這些讚歎並不全都是沖著我來的,雖然我擺放那些照片的位置很具匠心,雖然我蘸著各種顏料,用不同樣子的筆寫出來的不同的字總是美不勝收。但更多人的聽上去那麼由衷的讚歎,只有一小半是為了照片,一多半是為了照片後面那些熟悉的名字。人們說:「啊,某局長!」

  「看!某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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