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行刑人爾依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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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刑人望著天邊已經露出臉來的啟明星,從枕頭下抽出來一件死人衣服,想這是個什麼人呢? 第一件不對,剛穿上一陣冷氣就襲上身來,爾依知道這人臨刑時已經給恐懼完全壓倒了。爾依趕緊脫下,不然尿就要滴在褲子裡了。第二件衣服穿上去又是憤怒又是絕望。第三件衣服才是所需要的。起初,它是叫人感到沉浸在黑暗和寒冷裡,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孤獨。爾依從樹叢裡走出來,星光剛剛灑落在上面,衣服立即就叫人覺得身體變得輕盈,沿著林中隱秘的小路向前,雙腳也像是未曾點地一樣。現在,他看事情和沒有穿上這件衣服時是大不一樣了。星光下樹木花草是那麼的生動,而那些遊動的哨兵卻變得有些古裡古怪的,像是一些飄忽的影子。他們在路口上飄來飄去的,卻沒有人上前來阻擋他。行刑人走過一個又一個的路口,涉過一條又一條的溪流,他知道都是身上這件衣服的功勞。於是,他問道,朋友,你是什麼人,因為什麼事情落到了我的先輩手上。 問完,自己就笑了,一件衣服怎麼可能回答問題呢。但他馬上就聽到自己的嘴巴說,我是一個流浪的歌者,我是在以前的土司母親死時歌唱而死的。你知道我們熱巴是邊走邊唱,到了你們的地界我就犯了禁了。爾依趕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作為一個行刑人,他並不想知道太多死人的事情。但還是知道這個人是父親殺死的。知道這個歌者死前還是害怕的。他害怕自己會太害怕就開始在心中唱歌。唱到第三個段子時候就完全沉溺到歌的意境裡了。人就掙脫了繩子的束縛,走在有著露水、雲彩、山花的路上了。所以,行刑人的刀砍下去的時候,靈魂已經不在軀體裡了。 爾依穿著這個人的衣服,飄飄然走在路上。他想,找到父親時要告訴他有一個人不是他殺死的,因為在行刑人動手的時候,那個人已經靈魂出竅了。就在這個時候,爾依看到天邊升起了紅雲,雀鳥們歡快地鳴唱起來。天一亮,衣服的魔法就消失了。本來,這裡該是對方的地盤,但在他出發上路的同時,戰線也悄悄往前推進了。崗托土司的隊伍一槍沒開就端掉了白瑪土司的一個營地。爾依從樹林裡出來,正好碰到他們把俘虜集中到一起。 爾依眨眨眼睛說不出話來。 爾依想起身邊沒有帶著刑具,汗水一下就下來了。行刑人啞著嗓子問土司:「這麼多人都要殺嗎?」「我取得了那麼大的勝利,俘虜比我原來的軍隊還多,會叫人睡不著覺的。」土司說,「這些道理你不容易明白,我還是賞你一把刀吧。那天殺你的老主子時,我看你刀不快。」行刑人看看手裡的刀,認出這是父親的家什。 士兵們看行刑人殺俘虜幾乎用去了半天時間。殺到最後一個人,爾依看他十分害怕,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就對他說,害怕你就把眼睛閉上吧。那人說,謝謝你,你和我們的行刑人一樣溫和。爾依說,你們的行刑人?他在哪裡?那人搖搖頭說,我想他逃脫了。找到話說,那人臉上的神情鬆弛了,眼睛也可以眨動,爾依就趁這時候一刀下去,頭落在地上時,那表情竟然完全鬆弛,眼睛也閉上了。行刑人做完這些事情,在水溝邊上簡單地洗洗,也不吃點東西,倒在草地上就睡著了。 晚上,他在山風裡醒來。 星星一顆顆從越來越藍的天幕裡跳出來。他突然想唱歌。因此知道那個帶著歌者靈魂的衣服還在自己身上,到了晚上,它就自動恢復了魔力。衣服想叫爾依唱歌卻又不告訴他該怎麼唱好。老是行刑,就是肚子裡有優美的歌詞,也叫好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全部堵在嗓子眼裡了。於是,流浪歌者的魔力就從嗓子下去,到了雙腳,行刑人翻身坐起來,緊緊靴帶又上路了。一個人穿過一片又一片黑壓壓的杉樹林,穿過一些明亮的林中草地。他是一個人在奔向兩個人的目的地。一個是行刑人的,他要在父親永遠消失之前見他一面,告訴他自己服從行刑人的規矩,告訴他這次回去土司就要賜給一個由他自己挑選的女人。還要告訴他,如果父親被俘的話,土司肯定要叫兒子殺掉他。當兒子的,在那個時候到來之前,要先去請求父親原諒自己,如果那個時候當兒子的下不了手,或者拒不從命,那就不是個好行刑人。 這件衣服包裹著的身體裡還隱藏著一個歌者的目的地。爾依現在充分體會到了做一個行刑人是多麼幸福。至少是比做一個流浪的歌者要幸福。在這條傾灑著熠熠星光的路上,在流浪藝術家的衣服下面,爾依感到歌者永遠要奔向前方,卻不知道前面有什麼東西等著自己。這樣的人是沒有幸福的。所以就把奔波本身當成了一種幸福。那種幸福的感覺對行刑人沒有多大的意義,但對一個流浪藝術家來說,是非常重要的。這種感覺叫奔走的雙腳感到了無比的輕鬆。 爾依在這件衣服的幫助下越過了再次前移的邊界。 剛剛從山谷裡涉水上岸,爾依就落到陷馬坑裡了。人還沒有到坑底,就牽響了掛在樹上的鈴鐺。崗托土司家的行刑人就這樣落在了白瑪土司手裡。爾依看到圍著陷阱出現了一圈熊熊的火把。人們並沒有像對付猛獸那樣把刀槍投下,而是用一個大鐵鉤把他從陷阱裡提出來。爾依看見這些人的臉在熊熊的火把下和那些臨刑的人有些相似,擔驚受怕,充滿仇恨,迷亂,而且瘋狂。爾依知道自己不應該落到這些人的手上,可是已經沒有任何辦法了。他們把他當成了探子。這是一群必然走向滅亡的傢伙,他們能捉住對方一個探子,並且叫他飽受折磨,就是他們苟活的日子裡最後的歡樂。爾依被鉤子從陷阱里拉上來,立即就被告知,不要幻想自己可以痛快地去死。 爾依說:「我是來看我的父親的。我不是探子。是你們營裡行刑人的兒子。是崗托土司家的行刑人。」那些人說:「你當然不是行刑人,而是一個探子。」更有人說:「就算是行刑人吧,我們都快完蛋了,不必守著那麼多該死的規矩。」好在白瑪土司知道了,叫人把崗托家的行刑人帶進自己的帳篷。 這個白瑪土司是個瘦瘦的傢伙。隔著老遠說話,酒氣還是沖到了爾依臉上。白瑪土司說:「我眼前的傢伙真是殺了自己從前主子的那個爾依?我這裡的那個老爾依的兒子?」年輕的行刑人說:「我就是那個人。老爺只要看看我的樣子就知道了。」白瑪土司說:「我的人知道我們不行了,完蛋之前什麼事情都會做出來的。」行刑人說:「這個我知道。來的時候沒有想到,現在知道了。我只是要來看看父親。兩弟兄打仗把我們分開了。我也知道你們要完了,在這之前,我想看看父親,還想帶母親跟我走。這次得勝回去,我的主子就要給我一個女人,母親可能高興看到孫子出世。」「可你落在陷阱裡了,」 白瑪土司說,「開戰這麼久,我的人挖了那麼多陷阱,沒有崗托家的一個人一匹馬掉進去。如果我把你放了,就是因為失敗而嘲諷忠於我的士兵。」聽了這話,爾依感到了真切的恐懼。好在帳篷裡比較陰暗,那件衣服在那樣的光線能夠給他一些別樣的感覺,叫他不去想自己突然就要面對的死亡。白瑪土司說:「當然,要是今天你得勝的主子不發起新的進攻,我會叫你見到父親。」爾依低聲說:「謝謝你。」白瑪土司說:「聽哪,你的聲音都叫你自己吞到肚子裡去了。你真有那麼害怕嗎?」土司說,作為一個行刑人,作為一個生活在這樣時代的人,他都不該表現得這樣差勁,想想站在這裡的人一個個都沒有多長時間好活了,想想你的死可以給這些絕望了的人一點力量,還有什麼值得遺憾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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