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行刑人爾依 | 上頁 下頁
二十


  土司說,你是個不錯的傢伙,來人,帶他到女人們那裡去。爾依知道,隊伍裡總是有女人。有點容貌的女俘虜都用來作為對勇敢者的獎賞。作為行刑人,他大概是被像戰士一樣看待而受此獎賞的第一個。那是一個表情漠然的女人,看到有人進來,就自己躺下了。這個早上,爾依走向他生命中的第二個女人。女人就像這個早上一樣平靜。爾依還是很快就激動起來了。這時,林子裡的馬隊突然開始奔跑的聲音像風暴陡然降臨一樣,一直刮向了很遠的地方。爾依等到那聲音遠去,才從女人身上起來,跨上自己馱著刑具的馬上路了。遇到綁在樹上的人他就知道那是俘虜,是該他幹的活,連馬也不下,先一刀取下一隻耳朵,說,朋友,我們的土司要看俘虜的數目,這才一刀揮向腦袋。他對每一個臨死的人都作了說明。把耳朵收進袋子裡,一刀砍下他們的腦袋,卻連馬都不用下,一路殺去,心裡充滿勝利的感覺。

  他說,我們勝利了。再遇到要殺的人,他就說,朋友,我們勝利了。一刀,腦袋就骨碌碌地滾下山坡。行刑人回回頭,看見那些沒有了頭顱的身子像是一根根木樁。一隻又一隻的烏鴉從高處落下來,歇在了那些沒有頭顱的身子上了。那些烏鴉的叫聲令人感到心煩意亂。時間一長,爾依老是覺得那些黑傢伙是落在自己頭上了。越到下午這種感覺就越是厲害。他想這並不是說自己害怕。但那些烏鴉確實太瘋狂了。到後來,它們乾脆就等在那些綁著人的樹上,在那裡用它們難聽的嗓門歌唱。行刑人剛剛扯一把樹葉擦擦刀,馬還沒有走出那棵樹的陰涼,那些黑傢伙就呱呱歡叫著從樹上撲了下來。

  烏鴉越來越多,跟在正在勝利前進的隊伍後面。它們確實一天比一天多,失敗的那一方,還沒有看到進攻的隊伍,就看見那不祥的鳥群從天上飄過來了,使正在抵抗的土司準備接受命運的安排。可是,又一次派去求降的人給殺死了。

  崗托土司說,這下白瑪土司該知道他犯下的是什麼樣的錯誤了吧。

  白瑪土司確實知道自己不該和一個鬥不過自己兄弟的人糾合在一起。於是把在絕望中享受鴉片的女婿綁起來,連夜送到崗托土司那裡去了。這一招,崗托土司沒有想到。他沒有出來見見自己的兄長,只從牙縫裡擠出個字來,說,殺。崗托家從前的大少爺說,我知道他要殺我,但我只要見一見他。土司還是只傳話出來,還是牙痛病人似的從牙縫裡噝噝地吐著冷氣,還是那一個字,殺!

  爾依沒有想到自己的從前的主子就這樣落到了自己的手上,心裡一陣陣發虛,說:「大少爺你不要恨我。」大少爺用很虛弱的聲音說:「我累得很,給我幾口煙抽,不然我會死得沒有一點精神的。崗托家的人像這樣死去,對你們的新主子也是沒有好處的。」爾依暫停動手,服侍著從前的主子吸足了鴉片。

  大少爺黯然的眼睛裡有了活潑的亮光,他對爾依說:「你父親刀法嫺熟,不知道你的刀法如何?」爾依說:「快如閃電。」「那請你把我的手解開,我不會怕死的。」爾依用刀尖一挑,繩子就落在地上了。大少爺抬起頭來還想說什麼,爾依的刀已經揮動了。大少爺卻把手舉起來,爾依想收住刀已不可能了。看到先是手碰在刀上,像鳥一樣飛向了天空,減去了力量的刀落到了本身生來高貴的少爺頸子上,頭沒能幹淨利落地和身體分開。本來該是崗托土司的人,在一個遠離自己領地中心的地方倒了下去,他的嘴狠狠地啃了一口青草。他的一隻眼睛定定地看著一個地方。行刑人順著他的眼光看去,才知道是他那只飛向了空中的手落在樹枝上,伸出手指緊緊地攀在了上面,隨著樹枝的搖晃在左右擺蕩。無論如何,這樣的情形都不是令人愉快的。崗托土司從帳篷裡鑽出來,他用喑啞的聲音對行刑人說:「你的活幹得不漂亮。在他身上你的活該幹得特別漂亮。」爾依只感到冷氣一股股竄到背上,前主子的血還在草叢裡汩汩地流淌。

  那聲音直往他耳朵裡灌,弄得他的腦袋像是一個裝酒的羊胃一樣不斷膨脹著,就要炸開了。他想這個人是在憐惜他哥哥的生命呢。他只希望土司不要看到吊在樹上的那只手。但土司偏偏就看見了。土司從牙縫裡說:「我叫你砍下他的手了嗎?」行刑人無話可說,就在主子跟前跪了下來。他知道土司十分憤怒。不然不會像牙痛一樣從牙縫裡噝噝地擠出話來。他閉著眼睛等刀子落在自己脖子上,等待的過程中那個地方像是有火烤著一樣陣陣發燙。

  但土司沒有用刀子卸下他的頭顱。而是悄聲細語地說:「去,把哥哥的手從樹上取下來。」那棵樺樹的軀幹那樣的筆直光滑,行刑人好不容易掙上去一段又滑了下來。人們都靜靜地看著他像一頭想要變成猴子的熊一樣在那一小段樹幹上上去又下來,下來又上去。爾依怕人們嘲笑,但現在,他們固執的沉默使空氣都凝固了。他倒是希望人們笑一笑了。但他們就是不笑。這樣行刑人就不是一個出醜的傢伙,而是一個罪人了。這些人他們用沉默,固執的沉默增強了行刑人有罪的感覺。行刑人的汗水把樹幹都打濕了。他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爬不上去。

  這時,是土司舉起槍來,一槍就把那段掛著斷手的樹枝打了下來。爾依看到,斷手一落地,大少爺的眼睛就閉上了。

  行刑人想,那一槍本來是該射向自己的。於是,就等待著下一聲槍響,結果卻是土司說:「你把他的手放回到他的身邊吧。」那聲音有著十分疲憊而對什麼都厭倦至極的味道。爾依根本不能使那五根攥住一根樹枝的手指分開。除非把它們全部弄斷才行。於是,那只手就拿著一段青青的樹枝回到了自己的身體旁邊。那些樹葉中間還有著細細的花蕾。這樣的一段樹枝就這樣攥在一隻和身體失去了聯繫的手裡,手已經流盡了最後一滴血,死了,而那樹枝依然生氣勃勃。更叫行刑人感到難堪的是,死去的人頭朝著一個方向,身子向著另一個方向。中間只留下很少的一點聯繫。行刑人知道這都是自己解開了那繩子才造成的。才讓殺了自己兄長的崗托土司把憤怒轉移到了他的身上,他說,你看你叫一個上等人死得一點都不漂亮,土司還說,我看你不是有意這樣幹的吧。

  爾依還發現,這一年春天裡的蒼蠅都在這一天復活了。突然間就從藏身過冬的地方撲了出來,落滿了屍體上巨大的傷口。行刑人就像對人體的構造沒有一點瞭解一樣,徒然地要叫那斷手再長到正在僵硬的身體上去。結果卻弄得自己滿手是血,大滴大滴的汗水從額頭上一直流進他的嘴裡。土司說:「你是該想個什麼辦法叫主子落下個完整的屍首。」好像不是他下令叫自己的兄長身首異處的。

  土司說完這話,就到前面有槍響的地方去了。

  太陽越來越高,照得行刑人的腦子裡嗡嗡作響,好像是那些吸飽了血的蒼蠅在裡面築巢一樣。爾依還坐在烈日下,捧著腦袋苦苦思索。想到太陽落山的時候,連那些嗡嗡歌唱的蒼蠅都飛走了。還是天葬師朋友幫助他解決了這個難題。行刑人看著遞到手裡的針線。這些東西是士兵們縫補靴子用的,針有錐子那麼粗,線是牛筋製成的。天葬師告訴行刑人有些身首異處的人在他手裡都是縫好了,接受了超度才又一刀刀解開的。行刑人就把那似掉非掉的腦袋縫攏來,然後是手,雖然針腳歪歪扭扭的,但用領子和袖口一遮看起來就是一個完整的人了。

  土司回到營地就沒有再說什麼。

  但這並不能使行刑人沒有犯罪的感覺。他老是想,我把主子殺了。在這之前,不管是殺主子的太太,還是眼下殺了做丈夫的,都沒有負罪之感,倒是下令殺人的主子帕巴斯甲一句話就叫他有了。心裡有了疑問,以前都是去問被自己割了舌頭的貢布仁欽的。現在,戰事使他們相距遙遠。爾依又想起過去父親總是想告訴他些什麼的,但自己總是不聽。現在,父親可能正在對面不遠的那一條山溝的營地裡吧。夜色和風把什麼界限都掩藏起來,叫行刑人覺得過去找父親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他想,關於行刑人命運的秘密如果有個答案的話,就只能是在父親那裡。行刑時,他總是慢慢吞吞地,但活總是幹得乾淨漂亮,晚上也睡得很香。不行刑的時候,又總是在什麼地方坐著研磨草藥。

  爾依就從營帳裡出來上路了。夜露很重,一滴滴從樹上落向頭頂,仿佛一顆顆星星從天上落到下界來。走不多遠,就給遊動的哨兵擋回來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