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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外公盤腿坐在那裡,張開沒牙的嘴巴哭泣。枯乾的軀體裡大概已沒有任何水分了,他哭著,但眼裡沒有一滴淚水掉落下來。

  他說:「阿來,我沒有我預想的那種死亡了。」

  他預想的死亡方式和眾多僧侶冀求的死亡方式一樣。那就是吃飽喝足由親屬或教眾供奉的食物,滿足了對糧食以及潔淨飲水的渴求,坐在滿是歲月積塵的厚厚的墊褥上,靜待靈魂悄悄脫離肉體。蠻得輕盈透明。但現在不行了。

  「外公,你占卦了嗎?」

  「不用占卦我也知道,我將凍餓而死,就像你舅舅那些死在青黃不接季節裡的羊子。」

  外公的臉上沒有眼淚,鼻孔下卻掛著一}留清亮的閃著玻璃光澤的鼻涕。

  「你幫我站起來。」

  我就幫他站起身來。他無力地揮了揮手,又跌坐在地下,再次張大嘴巴哭泣起來。他的哭聲十分接近於吟誦經卷的聲音,模糊、悠長,又相當洪亮。我聽著他這底氣十足、訓練有素的聲音,知道他不會立時死去。這一天夜晚因此具有恐怖色彩,我不敢離開這間遠在村外的屋子。

  外公停止了哭泣,雙目炯炯地注視著我。起初他的眼光還給我一種臉膛被火燒灼,被毒蟲叮咬的感覺。

  漸漸地,臉、腦袋都麻木了。我睡著了。

  但我不敢肯定自己真的置身於夢境,因為所有一切都在這間住著兩個過去的和尚的屋子裡發生。先是一朵邊緣整齊舒展的雲彩降落下來(從哪裡降落下來?),後來就不是雲彩了,是毛主席像和那光潔的白襯衫,但又看不清領袖的面容。然後是外公,還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樣,只是腿腳顯得從未有過的靈便。

  他說:「你阿爸和舅舅從監獄裡寄錢來了。」果然,外公撒給我一遝票子。票子在空中翻飛。當我在地上捂住了一張時,一張張票子從虛空中像飛機一樣向我俯衝而來,而且伴以《北京的金山上》的樂曲。票子們悄行的速度很快便超過了我清點的速度。轉眼間,我就被票子壓倒了。現在,這些票子有了體積也有了質量,源源不斷地壓下來,我感到窒息。我要呼喊外公來救命,卻發不出聲音了。黑暗裡外公蜷縮著一動不動,一雙眼光閃閃,像只貓頭鷹一樣……這個過程延續得很長。我在夢中眼睜睜地看到一片稀薄地光芒從黑暗中衍生、滋長,最後,那雙眼睛終於消失了光芒。

  天亮了。

  我小心的取下那幅惹了麻煩地畫像。

  外公也醒了。

  他開始用雙手摩擦臉部的皮膚。每天,他都要以這種方式檢查自己血液的熱量。他不吩咐我為他準備早茶。

  我把我的夢告訴了他。

  他聽了搖搖頭,說:「這種夢以前肯定沒人做過。」

  然後就不再言語了。

  我終於走出了那屋子,不論前面等待我的將是什麼。

  呼吸著田野上不論高低貴賤都可以自由呼吸的清新空氣,迎著初升的朝陽,我邁開了輕快的步子。

  那天夜晚兩個工作組的人披衣坐在床上,夜裡輕寒起來,他們就用被子捂住雙腿,舅舅松了袍帶,在身上裹緊了,順著牆根躺下。父親坐在他那卷小小的被蓋上。

  舅舅後來總是愛嘀咕:「那組長是個好人。」

  「我們慢慢擺上一擺。」那個組長說,「我要上床躺躺了,以前我的腰、腿、屁股都挨過炸彈。」

  父親說:「那個組長是個北方人,他說他以前是國民黨的排長,投降過來,後來當了營長。以前我的麻子副連長也是俘虜過來的,脾氣很怪。而這個人脾氣十分的好。」

  那人率先自言自語地向父親披露了自己的身世。

  斯丹巴舅舅被深深感動了,一股腦兒道出了自己的全部經歷。父親做翻譯,對他的一些交待進行了修改。

  「我抬了抬槍口,子彈肯定就從他頭皮上飛過。」

  舅舅說。

  父親說:「我們把他抓住了。他跪在地上祈求饒命。」

  舅舅說:「我被俘虜後,我求他把我放了。他不肯,他罵我是土匪!」

  父親說:「我叫他逃跑,可他不,他不想連累我還有他的妹妹。」

  父親這時真正有了一種罪惡深重的感覺,那些虛構的事實也像真正發生過的一樣,歷歷在目。父親大睜著眼睛,嚴厲地注視著想像出來的那個卑劣的、沒有骨氣的苟活于人世的傢伙。同時想到這罪惡將把他帶到一個陌生的世界裡,而有了一種輕鬆的感覺。這種感覺是打他回到這個村子以來從未有過的。這夜父親的感覺和他兒子感受到的恐怖正好相反。

  聽完父親轉述的舅舅的故事,那另外一個呼呼大睡的工作組員對組長說:「他把許多沒有的罪過加到了自己頭上。」

  那人又用藏話對父親說:「你說的我都聽見了。」

  「天哪!」父親呻吟起來。

  到天亮時,父親和舅舅被告知可以回家了。

  父親先回到了家。

  舅舅在廣場上被王成拉住,舅舅感激涕零地問王成,他能拿出什麼東西來對工作組表示感謝。

  「這個色爾古村哪一家子能拿出東西來對我們表示感謝?」

  「那怎麼辦?」

  「有倒是有。現在舊軍衣是最值錢的了,人人都想要舊軍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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