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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然後是我。

  當然我不會由我這個曾經美麗而今依然十分善良的母親生養。那麼,我那出自名門望族的母親又該是什麼樣子?而現在,我卻感到自己身下沃土的熱力和春天裡才有的那份鬆軟。封凍的土地解凍的過程就是土壤疏鬆膨脹的過程。越過父親的單薄堅實的肩膀,可以望見家裡的寨樓裡升起了淡淡的炊煙。我知道了,父親對延續家族傳統有自己的理解,而他無可奈何的深沉悲哀是我無法參與的。而且,在一定程度上,那個曾經輝煌一時的家族與我毫無關係。我是這種黑土地和分佈著這種土壤的更為廣大的地區孕育出來的另一樣東西。

  我將很難忘記,也很難描寫父親描述那件事情時的面部表情。他吐字清晰,語意連貫,但他臉上的幾條精瘦的肌肉不時抽動,就像有鬼怪在他腹腔裡倒騰,而他眼中的迷茫神色肯定不只是因為陷入了並不久遠的回憶。

  村裡人幾乎都肯定父親腦子有不對的地方。

  而理解腦子不對的人必須自己的腦子也出一點問題。我發誓我寧願自己的腦子出點問題。

  父親說,後來舅舅說,過去你救了我,現在我把你救了,你就不能再看不起我了。

  嘁!好像在主席像上寫字的是我,不是他們柯基家的人一樣,好像不是我那身軍裝而是他把我救了一樣。

  那天,算算該是十八年前的那一天正午,父親凜凜然走進我小學老師的那間有簡單的辦公桌椅的房間。這個房間裡的椅子已被三個工作組員佔據了。章老師為他們每人備了一碗水。父親站著,章明玉老師也把一碗水放在他伸手就可以夠到的窗臺上。父親從屋裡這幾個人的衣服上嗅到了常常在清潔的房間裡出入,而且經常有多餘的衣服替換的人身上才有的肥皂味道。久違的肥皂味道。

  那幾個人輪番地掃視父親。

  這種掃視喚醒了他身上的全部力量。同村的貧協主席長手保侖的兒子王成說:「怎麼,被蓋卷都打好了,準備逃跑?以前我們的上輩替你們當牛做馬連逃跑都不敢。」

  「你的上輩當娃子是替我的上輩。我替共產黨打仗,我參軍才十幾歲……」

  「你是不是想逃跑?」

  父親直截了當地回答:「是。我想逃到監獄裡去。」

  這句話產生了特殊效果。工作組中那個上了點年紀的人皺著眉頭,慢慢站起身來:「你當過兵是嗎?」

  「七年。」

  「還負過傷呢。」章老師趕緊補充。

  曾經是他的學生的王成,白了老師一眼,章老師就尷尬地退到一邊去了。

  「人家進了監獄想出來,你怎麼想逃進監獄?」

  父親臉上是不屑解答的神情,然後又沉沉地歎息了一聲。

  那人也歎息了一聲。

  「坐下,我們談談那件事情。」

  「你為什麼在偉大統帥襯衣上亂塗亂抹?」

  「主席老人家衣服上是你寫字的地方?」

  「我累了,想去監獄裡休息。」

  這時,章老師拿出了父親原來授意我寫的那篇東西。他們傳看那篇文章時,父親說:「那是假的。」

  「是真的。」

  斯丹巴舅舅也在這時沖進了這間屋子,他高舉著雙手,寬大的袍袖來回擺蕩,而大張著的嘴巴卻久久沒有聲響。他終於發出了聲音說:「是我,是我。我是土匪,他是解放軍。你們不要抓走他。他有妻子,有可憐的娃娃,他妻子是我妹妹。抓我走吧。」

  王成威脅說:「哼,你們以為同時抓走兩個就不可以嗎?這些人顯然事先串通好了!」

  事情就是這樣變得複雜了。

  「是不是叫他們先回去?等我們慢慢調查。」

  但王成勇敢地表示了反對意見。「不能放,必須先拘留起來。」

  晚上,章老師被擠出了那間房子。他第一次正大光明地在他的相好那裡過夜。自此,章老師和那女人的關係在村裡人眼中有了合法性質。王成回了家。當夜他家的喜慶氣氛和我家的悲涼氣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母親要我為舅舅和父親到外公澤尕爾甲那裡去蔔上一卦。我去外公那裡時,遇到章老師,他要我趁便取來舅舅家裡那幅主席畫像。

  去外公那裡要穿過一片麥地。麥浪翻沸時,輝映著星光,像一條惡龍騰挪時鱗片上險惡的光澤。

  那天我想殺了外公。

  屋裡黑咕隆咚的。我聽到外公坐在黑暗深處哭泣。

  我點亮銅盞裡的燈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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